段义平浑身湿淋淋地向她奔来。
“乌兰,乌兰,你如何跑到这里来了?”
“老段,你没死,真好。”乌兰的泪淌成了渡船的海。
“我没死。乌兰,你别哭。”他抱紧她:“你听我说,小五和竹晚,还活着。”
“真的?”
“真的。”
在牛牯岭的一处破屋内,几个飞雪门的兄弟围着小五和竹晚,用皂角和生姜揉出的汁,灌进他们的口中,又用炒了的姜不断地擦他们的头顶和脚底。
这是他们向当地渔民们学的,救溺水之人的土法子。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两人连呕数口浊水,竟真的睁开眼来。
今日,小五和竹晚相继跳海之后,幸得这几个飞雪门的兄弟,扮作渔民,将他们捞在渔船上。以乌篷蔽之,躲在礁石后头。老段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尚存一息。
小五醒来后,叹道:“你们救我做甚。”
其中一名飞雪门的兄弟跪在地上,泣道:“少主,帮主生前有交代,一定要保您的命。您做皇帝,该殉的节,已经殉了,没有给蛮人侮您的机会,侮皇室的机会。剩下的日子,您不是皇帝了,您是我们的少主,好么?”
另有一人道:“少主,属下收到临安分堂兄弟们的消息,那大兴军首领朱重九发了江湖令找您。对了,这里还有一封信。”
他摸出信,奉给小五。
小五打开,上面写道:你我兄弟,骨肉血亲,当同心协力,驱逐蛮夷,以全先帝遗愿,以安汉民之心。救百姓于水火,挽江山于飘零。若梨舅母尚在,盼弟携姨娘前来相聚,切切。愚兄顿首。
小五犹豫之际,段义平扶着乌兰进了屋。
母子相见,悲喜交织。
虽各自有伤,心实憾之,但,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活着似乎就是黑夜里的一线光亮了。
在乌兰相劝之下,小五终做决定。
一行人,在飞雪门的掩护下,走山道,去往临安。
几日后,西狼军中大乱。
在漠北的五王子、在漠南的八王子,连同驻守西域的九王子,齐齐奔向临安,三队人马,实力相当,大打出手。忽穆烈的亲信巴图将军,竭力阻拦,未果,反倒卷入战中。
这一场内乱,打得惊天动地。
原来,那日,乌兰的一刀,伤了忽穆烈的心脉。军医拼尽全力,也没能将其救好。五日之后,崖山雨停,在一个红霞满天的黄昏,一代枭雄忽穆烈,崩逝于崖山。
他睁开眼,看如火的红霞,恍惚间似回到了乌兰出生的那天。
一样的黄昏。
一样的霞光。
红日吞云,二煞如亡。
原来,乌兰不止是他的福星,还是他的煞星。
他想起乌兰哭着拿刀抵住颈间说的那句话,阿布,这是长生天对你的惩罚。
他一生冷漠又心狠,杀自己的亲兄弟,将敌人的头颅做酒碗,血屠一个又一个的部落,动辄下命令活埋上万人,侵吞西漠阿翁的土地和矿山,逼死所有的对手。
他站在万人之颠。
他战无不胜。
他唯一的柔软给了乌兰。最终,死于这份柔软。
忽穆烈弥留之际,神智已然不清醒了,他坐起身来,喷出一口血,看着远方,道:“乌兰,你别恨阿布了,好不好?”
伯颜将军,恐天下大乱,做下决定,秘不发丧。
他拿出忽穆烈的遗诏,宣布九王子为储。
然,天下初定,许多制度仍沿袭在草原的时候。草原汉子,擅打仗,不擅治理国家。西狼内部各方势力,谁也不服谁。
若忽穆烈多活十载,尚可掌舵,护着西狼,度过起初的混乱,进入平稳期。那么大芫朝或可延续下去。
他骤然离世,西狼再没有第二个威望如此之大的人。
五王子、八王子和他们背后的势力,皆不愿奉九王子为主。
内乱频频。
这给了重九绝好的时机。
他率领大兴军趁乱突袭。
偌大的西狼汗国,分崩离析。
小五做皇帝时,碍于皇朝旧制,祖宗规矩,不能偏倚武将,不能赋武将阵前独断之权。汉廷“重文抑武”三百多年,武将带兵打仗,要按照朝廷预授的阵图行军布阵。而战场形势是瞬息万变的,这个制度严重束缚了统军的指挥权。另有“更戍法”,兵无常帅,帅无常师,此举是为了防止武将造反,却是大大削弱了军力。
如今,他不做皇帝了,所有束手束脚的规矩,通通不用遵守了,倒是用奇门遁甲,阴阳五行这些不入流的江湖之术,帮了重九不少忙。
横竖,也不必怕人耻笑,不必正襟危坐、守着一国之君的体统了。
和西狼的这场仗,一直打到第二年春天。
全国各地的汉民,见农民军起义如此势盛,便不再畏怯,云集响应,拜朱重九为王,喊出“驱逐蛮人,兴我华夏”之口号,与西狼作战。
西狼一败涂地。
重九态度强硬,不将蛮族打到深深的荒漠,誓不罢休。
沦丧了多年的北地山河,一一收复。
黑水镇等北境军事重镇,终归汉人所有。
念北,念北,白若梨念了一辈子的北方,终于能堂堂正正回去了。
她的白锦园,她的黑水镇,她的故乡。
虽重九竭力挽留,表示愿意同南星一起,奉养干娘一辈子,但白若梨执意不肯。
她只想带着那木罕、念北,回到黑水镇。
三月末的一个午后,他们一家三口,坐着马车,上了官道,往北而去。
数日后,黑水镇白锦园,重新开张。
白家老字号。
掌柜白若梨。
兜兜转转了一辈子,白若梨回到了原点,延续她父亲白云霄的产业,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五月,黑水镇的胜春花又开了。
白若梨坐在柜台前,微微笑了:“灵山,你的孩儿这样争气,你看到了吗?”
须臾,又仰头,道:“砚山,这样好的河山,你看到了吗?”
念北捧着一本书,坐在窗前读着。
声音朗朗。
“渔阳女儿美如花,春风楼上学琵琶。如今便死知无恨,不属番家属汉家。”
是年九月,朱重九登基称帝,八方来贺,蛮夷皆服。
登基第三日,他册封结发妻子马南星为后。
前朝末帝,已然投海殉国,活下来的刘小五,更名“刘悟”,以大兴军军师的身份,做了新朝的一品官,食禄二百四十石。
新朝初定没多久,他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八抬大轿,敲敲打打,郑重迎娶了贾竹晚。
十里红妆,郎心可鉴。
都城之中,阛阓之内,人人尽知,这位刘大人,十分俏皮,不喜穿官服,倒是常常穿道衣、葛布褂子招摇过市,荒诞不经。但他是出了名的“惧内”之人。唯有他的夫人贾氏,能管得住他。
夫妻二人,感情甚笃。
没多久,贾氏就有孕在身了。
刘大人喜之不尽,在市井之中,广撒钱粮,为妻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