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跟我说:“若梨,我哥又受伤了。”
我的手并未停下,依旧在一块绢绸上飞针走线,但心底却咯噔一下,等着灵山继续说下去。
灵山用手托着腮,道:“哥总是不听爹爹的话。太守大人明明白白地说了,朝廷与北凉去岁好不容易签订的盟约,十年不战。任凭是谁,都不能去北凉挑事。他却带着一群乌合之众,夜袭北凉的军营,你说,险不险?这要是被北凉的人捉住,大作文章,我们全家就都完了。”
我淡淡道:“重不重?”
“啊?”灵山意识到我在问她哥的伤势,便道:“哥倒是贼得很,脚底抹油,跑得快,在敌营没受伤,可回来被我爹打了五十军棍,汗衫都被血珠子渗透了……啊,若梨,你在绣大雁吗?好别致啊。惟妙惟肖!”
大雁在绢绸上展翅欲飞,只差一只眼。
我道:“依我看,这事儿原不怪砚山。朝廷窝囊得很。被人家打怕了,便派了什么劳什子大臣北上,一通的求和,送岁币,方才签了那羞煞人的盟约。这些年,北凉的鞑子们在边境杀人放火,说抢就抢,朝廷只当睁眼瞎。皇帝老儿偏安一隅,哪管边民的死活?”
灵山忙将手指放在唇边,“嘘”的一声,左右看了一下,道:“若梨,你怎生跟我哥一样胡说八道!这要是让人听见,上报官府,还了得!”
我不再作声。
心里头惦记着方砚山的伤势。
他那般倔强的一个人,自然不肯跟他老子低头。他越犟,那方都尉定然越下死手。父为子纲,他只得受着。
灵山走后,我放下针线。
大雁的眼睛到底是没有绣。
心神不宁,是绣不好的。
晌午,娘照旧要睡会子午觉。我嘱小厮百鸣守着柜台,独自一人,怀中揣着跌打损伤药,往镇西的胡杨林走去。
漫漫荒原之上,浩浩朔风之中,高大的胡杨苍劲地挺立着。
我站在树下,张望了片刻。头顶上,传来一阵朗声大笑:“白若梨,我等你多时,你总算来了!”
我抬头,见一身青色衣裳的方砚山坐在树杈上。他脸颊上有几道伤,但不妨碍他扬起的嘴角充斥着明亮的笑容。
我靠在树干上,道:“看来方都尉还是将你打得不够狠。我只当你下不了地,却还是活蹦乱跳的。”
方砚山从树上下来,笑意褪去,神色认真起来:“若梨,对不起,我没能杀了拓跋金,但……但……此番偷袭,我杀了他身边的一个副将!你相信我,早晚有一天,我将他的头砍下来送你。”
我从怀里摸出药来,轻轻地给他涂抹着。
方砚山看着我,眼里有焦灼,有赤诚:“若梨,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做到。你信我。”
方砚山是十三岁那年趴在墙头意外发现这个秘密的。我娘绣了一副拓跋金的画像,让我练针。她让我跪在父亲灵前起誓:不杀拓跋金,永不出白家门。
本来,方砚山就十分痛恨北凉的鞑子。知道这个秘密后,更是将“刺杀拓跋金”当作目标。
他虽平时吊儿郎当,酷爱饮酒双陆,但他义薄云天,怜老惜贫,是个热血男儿。
我瞧着他,说了句:“我信你。”
他的面孔跟胡杨一般坚韧。
我轻声道:“砚山,朝廷数年积弱,要是有一天,有人能打败北凉就好了,边民便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了。”
方砚山叹了口气,俊逸的眉眼上满是无奈:“可惜,当今圣上无有开战之意。”
我们俩并肩坐在一起,看头顶寥廓的苍穹。
此时的我与方砚山都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他父亲眼中不务正业、一身痞气的他,会成为名扬青史的民族英雄。而我与他,一生紧握双手,用尽全力,彼此折磨,到死不肯放过。
十六岁这年,黑水镇的天空,是我与他都找不回的清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