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天下三国乱战已久,但他还没什么概念,只是待在外公家里,每天见见那些对他毕恭毕敬的老头子,希望能学一身好武艺,成为太监口中所说的那种无所不能的大侠。
但就在某一天,有个一直挺顺眼的老头子没来,他询问家仆,才得知那个老头在北门出了岔子。
本着看热闹的心思,他顶着大雨驾车出门,来到了北门外,看到了一副场景。
头发花白的老头,浑身是血,被一枪贯穿胸口,钉在了北门的城头上,血都快流干了,手上的剑依旧没松开。
下面站着的军卒也好,江湖人也罢,都很沉闷,无声立在暴雨中,看着跪在城门前的一个孩童。
孩童和他年纪差不多,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盯着地面。
他询问侍从,侍从说钉在城墙上的老头叫薄凤楼,西北王庭的人入关作乱,薄凤楼发现后阻拦,然后就被钉在了城头上;而那个孩童是老头的徒弟。
他当时对生死乃至三国争锋还没什么概念,但知道那老头是为他家死的,所以下了马车,跑到了小孩跟前,说了句:
“我叫李锏,你以后跟我回京城,我给你报仇。”
那个小孩听见后,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充满锋芒与愤恨,强到了足以震慑鬼神!
哪怕时至今日,他依旧觉得那是世间最可怕的眼神,在父皇面前都敢胡闹的他,那时候却懵了,又结结巴巴问了句:
“伱……你叫什么名字?”
“项寒师。”
“哦……我说话向来算话,说给你报仇,以后就肯定给你报仇……”
当时他看到那道眼神,其实就明白这个同龄小孩,并不需要他这皇子的助力,也不觉得他有能力帮忙。
但他还是把自己的话当了真,毕竟他是皇帝的儿子,他说他可以,就不能有人觉得他不行。
无处可去的项寒师,最后还是去了燕京,不过地方是国师府。
他为此也跑到了国师府,跟着一起读书识字、学文武艺,想证明自己的能力。
但可惜的是,他自尊心再强,也弥补不了彼此差距,终其一生,其实都在追逐项寒师的步伐。
项寒师十八岁时,就已经从前任国师手中,接过了大宗师的席位。
而他自幼有这么个人在前面激励,逼着他起早贪黑去追逐,显然也受益匪浅,随后没几年,也靠着超凡毅力,跟着踏入大宗师门槛,还因此被父皇提前封了王。
觉得实力足够,他再度到了国师府,提起了幼年说的那番话,要给项寒师报仇。
但项寒师却说,两国交锋,将士本就无冤无仇,无非各为其主、为国鞠躬尽瘁。
师父被钉在城头上,不是私仇,是国耻。
要报仇,当替师父灭西疆一国,而非杀一兵一卒便了事。
他觉得项寒师说的话有道理,为了履行幼年的承诺,便以皇子之身入伍,亲自到了湖东边关,从没实权的武散官做起,用了十余年时间,爬到了安西将军的位置。
而项寒师耐心布局三十余年,逐渐瓦解了铁板一块的王庭各部,让西北王庭国力跌至谷底,最后在二十年前的冬天,发起了那场灭国开疆之战。
项寒师担任主帅,他则不顾臣子劝阻,身先士卒当了先锋军,率先跨越天琅湖打入西疆腹地,与末代天琅王正面接敌。
那一场恶仗,他不记得打了多久,只知道身边亲兵陆续死完了,尸体在周围堆成了小山,他最后还是让人从尸体堆里拔出来的。
而他附近的,便是阵斩千百人最终力竭累死,都长枪触地未曾倒下的末代天琅王。
那一战过后,西疆彻底太平,湖东再无虎狼窥伺。
他也因为赫赫战功,成了西疆帝王。
但他对于这些并不怎么看重,最自傲的反而是脸上这道疤。
这道疤是天琅王亲手留下的,但他没死,还打赢了最后一仗,平定西疆,完成了幼年的豪言壮语!
他之所以如此执拗,是因为他从幼年看到那道眼神开始,就明白自己终其一生,都不可能与项寒师比肩。
在对方眼底,他不过是个生来高贵,却志大才疏的平庸皇子。
自幼被项寒师无与伦比的天赋和努力压着,他不服气,所以为此追逐了半生。
而脸上这道疤,便是他自身的证明,从今往后他可以昂起头,对永远高出他一头的项寒师,堂堂正正说一句:
“本王说帮你报仇,就能帮你报仇!”
因为脸上这道疤,他自傲了二十年,哪怕永远不可能超越项寒师,他同样觉得此身无憾。
毕竟他已经走到此生的最高处,也完成了此生应该去做的所有事。
但此时此刻,局势显然出现了变化。
天琅王还留下了一根独苗,宛若一颗火种,正在西疆点起星星之火,很快便会以燎原之势,席卷整个西疆。
如果西北王庭复辟,天琅王回来了,那他此生所做的一切都成了泡影。
西北王庭还在,他幼年承诺自然未达成,夜惊堂还是得交给项寒师去对付,那他这一辈子,到底拼了些什么东西?
……
哗啦啦……
无边飞水化为暴雨,从空中落下,砸在了寒气蒸腾的脸庞上。
冰冷刺骨的水流,让陷入恍惚的左贤王又清醒了几分,他站直身体,把左手锏抛入右手,抬手摸了摸眼角的疤痕,眼神慢慢恢复了锐利,看向水幕对面站立的两人:
“我李锏纵横一世,生来便是万人之上,身怀开疆扩土之功,也以通玄武艺站在了山巅。
“临终之前,若能再拉两个天骄下马,彻底掐灭西北王庭的火种,便此生圆满,称得上千古第一完人。
“你们能自己送上门,说起来也算此生幸事。”
湖水对面,薛白锦单手负后站姿笔直,听见这狂破天的话语,蹙眉道:
“死到临头,也敢口出狂言?”
夜惊堂觉得左贤王不像是发疯,平静开口道:
“能除掉我,西疆乃至南朝的隐患迎刃而解,确实称得上功德圆满。不过你得先有这个本事。”
“呵……”
左贤王壮志未酬不准备跑了,浑身上下反而散发出坦然之色,气势也节节攀升,甚至给了两人居高临下之感。
他嗤笑几声,手腕轻翻,从腰侧取出一个盒子,开口道:
“夜惊堂,本王知道你吃了天琅珠,不然底蕴不会深到这一步。
“天琅珠是亱迟部创造的奇物,甲子之前,朝廷攻入王庭后方,取得了残方,本王也在暗中研究此物。
“虽然至今未能成功复现,但借鉴其药理,也弄出了不少东西。
“天琅珠强在破而后立,重塑人之筋骨气脉,但常人体魄无法承受药劲,半途就会爆体而亡。
“但如果不惜性命,也不想重塑根骨,只求那短时间扩张气脉、恢复伤势的效用,就能得到另一样东西。”
咔~
左贤王说话间,把盒子弹开,显出一颗淡金色的珠子:
“这个是本王麾下药师研究出来的东西,瞒着朝廷,私下耗费百余株雪湖花活苗才炼成,还用了就死,所以本王取名为‘逆鳞’。
“尔等把本王逼如此境,也算触及了本王逆鳞,若不能亲手阵斩,悬首国门之前,本王还有和颜面立足于世?”
夜惊堂隔着冰湖,看着左贤王手中那颗珠子,眉头微蹙:
“看起来确实不像天琅珠。”
而旁边的冰坨坨,则冷声回应:
“垂死挣扎,本教倒真想看看,你舍命一搏能有几分本事。”
话落,天地间安静下来。
左贤王在深吸一口气后,眼神逐渐凶戾,握着金色圆珠,抬手直接吞入腹中。
夜惊堂见此,将长枪抛给薛白锦,自身则按住刀柄,蓄势待发。
薛白锦接住鸣龙枪,双脚滑开摆出枪架,并没有急着抢攻。
呼、呼……
左贤王吞下药珠不过转瞬,气息便逐渐粗重,脸上披风也转为了涨红色,额头青筋鼓涌,狂暴气劲透体而出,烘干了脑后白发,连站在冰湖对面的两人,都感觉到了一股燥热微风。
“呼……”
左贤王双手持锏,浑身肌肉高耸,连双眼都很快被血丝密布,呈现出走火入魔之状。
但气势却慢慢攀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在凝视两人一眼后,猝然发出一声爆喝:
“喝——”
远本已经趋于平静的湖水,在冲击下骤然显现环形浪涌,连同周边碎冰都被吹去。
而一道金光,也从湖水边缘跃起直冲九霄。
呛啷——
薛白锦尚未踏步,身侧便闪过雪亮刀光。
夜惊堂身形犹如被巨力撞出,撼碎脚下冰面,单手拖刀眨眼已经追到腾空的左贤王近前。
左贤王吞下药珠就已经报了死志,此时放下所有自保本能浑身潜力全数催发,连速度的迟缓都被弥补,再加上无与伦比的超凡感知,战力堪称骇人听闻。
左贤王腾空而起,眼见夜惊堂以奔雷之势袭来,右手铁锏挡住本来避无可避的一刀,左手持重锏直接当头砸下。
轰——
长锏出手尚未临身,就发出一声霹雳爆响,寒铁铸造的锏身,都在难以承受的冲击下出现了震颤。
夜惊堂虽然金鳞玉骨,但没有曹公公那般坚不可摧,重甲又是破甲兵器,这一下轮在脑袋上结果大概率是头骨凹陷、脑浆震散当场暴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