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也随之安静下来。
夜惊堂只要邹泉明的命,对神尘和尚的胳膊并不感兴趣,但看神尘和尚这不讲道理的架势,不动手肯定不行了,当下轻轻抬手摆了摆。
东方离人等人见状,皆是往后退去;而骆凝则是双眸血红盯着邹泉明,裴湘君用力才往后拉开了一些。
神尘和尚右手把黄铜禅杖杵在沙地之中,左手转着念珠,眼神始终平和慈睦,身形却如同横断沙海的山岳,似乎连夜风都难以跨越。
夜惊堂气息也沉寂下来,右手鸣龙枪往侧面滑下,直至点到地面,而后缓缓绕至身后。
嚓嚓嚓~
鸣龙枪的枪锋,在沙地上画出一道半圆弧线,很快抵达了正后方,继而:
轰——
九尺长枪当空化为半月,狂奔气劲裹挟无尽黄沙,在死寂沙海中猝然带起一条遮天蔽日的黄色长龙,连远在十余里开外的华俊臣等人,都被惊的猝然回头!
随着一枪出手,夜惊堂身前沙地瞬间被撕裂,呼啸横风声犹如龙咆,不过一闪之间,便撞上了不过十余丈开外的不动老僧。
而处于正前方的神尘和尚,面对摧山断海般的一枪,身形纹丝未动,只在即将临身时身上袈裟高鼓,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轰隆——
惊天动地的爆响声中,沙海之间瞬间出现一道肉眼可见的冲击浪潮,硬生生把前方沙土削去一层,连远处的黑衙捕快,都强横冲击下倒地。
原本势不可挡的黄龙,在震击下从中撕裂,就如同迎头撞上了一根定海神针,化为两股洪流冲上后方沙丘,在沙丘左右冲出两个巨大豁口。
而豁口之间,则是未被气劲波及的扇形地带,跪在神尘和尚背后几步外的邹泉明,竟是连衣袍都未被带动!
卞元烈绕是和神尘和尚打了一辈子,瞧见如此骇人光景,依旧倒抽一口凉气。
但他一口气没吸完,眼底便涌现震撼!
只见遮天蔽日的沙尘,刚刚撕裂地面,夜惊堂已经接踵而至,身形如同闪烁到神尘和尚侧面,墨黑枪锋突破神尘和尚右侧,点向邹泉明眉心!
这一枪快的令人发指,饶是所有人中武艺最高的卞元烈,也只是在枪锋越过神尘和尚侧面时才堪堪看清。
但如此惊世骇俗的一枪,却在邹泉明眉心之前戛然而止!
神尘和尚握住禅杖的右手,不知何时松开,抓在了枪杆之上,握着念珠的左手,顺势前推,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喝:
“吒——”
嘭——
沙海之间气劲震荡,另一道冲击环,再度削去一层沙土。
夜惊堂长枪被凌空强停,右手当即往前冲出,与神尘和尚对冲。
结果双掌相接瞬间,传递到手上的掌劲,便好似如来灭世,强大到难以想象,气劲瞬间把后方地面都轰出一个扇形凹坑。
轰隆——
爆响声中,所有人之间一条笔直黑箭激射而出,在漫天沙土中洞穿出一个空洞,接连撞碎两座沙脊,才凌空翻身落地,在地面留下了一条数十丈的长槽。
哗啦啦……
等到看清落地之人,黑衙众人皆面露不可思议,连歇斯底里的骆凝,都瞬间冷静了下来,转眼看向了夜惊堂。
“阿弥陀佛!”
神尘和尚纹丝未动,抬手行了个佛礼:
“夜施主可放下了?”
“……”
数十丈外,夜惊堂单手持枪落在沙丘上,眼底也带上了一抹惊疑:
“你看过地宫里那块石碑?”
神尘和尚坦然点头:
“老衲幼年不过是一介江湖泼皮,好勇斗狠性格顽劣,虽得高僧点化,却一直放不下‘天下第一’的虚名。
“高僧知道若任我浪迹江湖,必成人间大恶,所以把我带到千佛寺,去始帝陵看了那块石头,并告诫我说:
“你能看破这块石头,就能和吴太祖、始帝一样,成为跳出三界的仙;如果放下了这块石头,心底没了执念,同样能成至高无上的佛。
“高僧是大智慧,看透了老衲的心性,用那块石碑,给老衲套上了枷锁。
“老衲放不下那块石头,但石碑残缺,同样没看破。
“老衲怕没法成仙,又失了成佛的机会,只能恪守清规戒律,在千佛寺当个和尚,这一当,就是六十年。
“说起来,老衲和卞施主的遭遇没区别,都是被迫安分守己了一辈子。”
卞元烈本来在满眼震惊,听到这里,脸色猛然一沉,继而骂道:
“你这狗秃驴还知道是被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家高僧是大智慧,让你心甘情愿当和尚,老夫心甘情愿了?”
神尘和尚望向卞元烈,平和道:
“所以说,老衲不是高僧。能让卞施主活到今天,五十年来未曾行半点恶举,老来还看透过往心境超脱,老衲便已经不辱没高僧教诲了。”
卞元烈张了张嘴,还真没法反驳,毕竟若神尘和尚不关着他,他不知得杀多少人,而且大概率活不过四十岁。
夜惊堂并没有听这些废话,而是在暗暗判断当前局势。
当前局势,可以说是相当明朗——神尘和尚本身就是实打实的返璞归真,功力之深厚和仲孙锦相当,额外多了地宫里的那块石碑,那就相当于古老版本的六张鸣龙图,练了近六十年。
曹公公天赋悟性也就顶流宗师的水准,四张图练了一甲子,已经敢硬拦武圣;而神尘和尚这夸张底蕴,亮出来足以让整个南北江湖窒息。
但若是不打,那凝儿的血仇就得一笔揭过了,神尘和尚若在打赢的情况下真断臂赔罪,以后就算反超,都不好再登门讨说法。
夜惊堂沉默一瞬后,轻抖枪锋,缓步往前走去:
“真没看出来,神尘大师藏得如此之深,既有这等底蕴,为何不去拜会奉官城?”
神尘和尚轻声一叹:
“偷偷去过,没打赢。”
“……?”
众人闻言一愣,但对这话倒是不意外,毕竟真神仙打不过奉官城,对江湖人来说都算理所当然。
东方离人见夜惊堂还上前,眼神有些迟疑,开口道:
“夜惊堂!”
夜惊堂微微抬手,示意不用担心,缓步来到神尘和尚对面:
“你如果练了六张鸣龙图,我确实很难对付,不过始帝留下的那块石碑太古早,没吴太祖的鸣龙图那般无懈可击。
“方才我看那块石碑的脉络,神藏、气海、关元、神道、至阳、中枢这六处穴位,是功法命门,只要打中一处,你的不破金身,应该就出漏洞了。”
神尘和尚闻言,眼底闪过讶色:
“夜施主的悟性果真旷古烁今,这么快就看出了石碑门道。”
夜惊堂没有再言语,把长枪插在了地上,左手微抬,观察神尘和尚的气息,继而:
呛啷——
在所有人屏息观望之中,沙海中再度爆出璀璨刀光!
夜惊堂只是往前踏出一步,双眸便瞬间充血,身形化为黑色狂雷,眨眼及至神尘和尚身前,一刀入怀直刺气海。
而如他所料,神尘和尚这次没有再站着不动,身形当即侧滑,顺势抓向螭龙刀。
但夜惊堂近身瞬间,并没有选择单刀强击,在神尘和尚移开瞬间,右手已经隐蔽弹出,凌空一记剑指,直取神藏穴!
嘭——
剑指尚未临身,指尖爆发出强横起劲,在飞扬沙尘中贯穿出一条手指粗细的空洞,瞬间抵达袈裟之前。
神尘和尚反应奇快,当即脚尖轻点,身形已如同电光往后飞跃,同时一记禅杖扫向夜惊堂,以免其顺势击杀邹泉明。
但夜惊堂知道硬碰硬接不住,根本没有接的意思,凭借轻刀的超高机动,剑指出手身形便已经侧闪,几乎紧跟着神尘和尚的身位,左手持刀连刺,右手剑指同时逼向身前三处要穴。
飒飒飒飒……
一瞬之间,沙海内破风尖啸大作,沙地瞬间出现数十个凹坑。
两道人影在沙海中腾挪如同两道席卷大漠的旋风,沿途飞沙走石,却始终贴身未拉开半寸距离。
神尘和尚表情始终没有丝毫变化,招架堪称行云流水,连接夜惊堂数十招,依旧没被碰到袈裟。
而夜惊堂以近乎自残的方式暴力提速拉扯,也没给神尘和尚再发挥恐怖力道的机会。
双方局势看似焦灼,但明眼人却能看出夜惊堂局势不占优。
毕竟把风池逆血这种殊死一搏的绝招当小招用,无论身体负担还是消耗,都堪称恐怖,饶是夜惊堂的体魄都不可能撑太久;而神尘和尚则是完全无伤,这种互相躲避杀招的打法,估摸能陪夜惊堂打一天。
卞元烈勉强能看清两人交手细节,此时已经站起身来,眼见夜惊堂打法过于激进却占不到好处,恨不得自己也上去,帮夜惊堂对付这贼秃驴。
但卞元烈还没想好要不要插手两人单挑,余光忽然发现不对,急急转头呵斥:
“别……”
只见就在所有人紧张观望战局的时候,面相东南跪在地上的邹泉明,忽然站起身来,飞身而起,直接冲向了远处的骆凝。
裴湘君搂着骆凝,目光也放在风卷残云般的两道残影声上,听动静不对,手中霸王枪已经抬起,直刺侧面破风而来的身影。
噗!
一声金铁入肉的闷响!
骆凝回头看去,可见尺余枪锋,毫无阻碍的从僧袍上洞穿而过,在沙地上洒出一线血珠。
扑通~
邹泉明落在半丈开外的地面,长枪自胸口灌入,后背透出,脸色也随之涨红,但神情却没有丝毫痛苦,看向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骆凝,喉咙里夹着血沫道:
“血海深仇,自当血偿。九泉之下,我会亲自去向师父师弟师妹赔罪。”
话落,邹泉明跪坐在了地上,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