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之下,护国寺方丈惠能大师亦盘腿坐在湖蓝色缎地织锦缠枝莲蒲团上,右手敲着木鱼,低声诵着经文,语调之虔诚,像是劝人皈依的佛陀一般。
英国公魏成业立在皇帝身侧,听着那“叮叮咚咚”的木鱼声,只想打瞌睡。
韩无疾似有所感,扭头看了他一眼,不解又不忿道:“大师,若论手染鲜血,这莽夫胜过朕千百倍,当年娄腾云手下的那十万绿林匪兵,还是这厮亲手下令坑杀呢,怎么就不见他被冤魂缠身呢?”
魏成业有胡人血统,眉目深邃,鼻梁高耸,身量足足有九尺高,立在殿内就跟一座山一样。
听了这话,顿时一脸的幽怨,像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小媳妇一样,委屈腹诽道:臣就是您手中的一把刀,还是不您想砍谁,臣就砍谁,那十万绿林匪兵,大多都是江洋大盗出身,手上沾满了无辜的百姓的鲜血,坑杀就坑杀了呗,有什么资格喊冤?
惠能大师停下敲木鱼的手,慈眉善目,委婉解惑道:“陛下梦里所见之‘冤魂’,并非真正的‘冤魂’,只因为陛下灵慧初醒,易受世间纷扰所影响,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陛下只消静心修炼,远离红尘,定会有所好转。”
魏成业瞥了这老秃驴一眼,忍不住在心中臭骂道:陛下乃一国之君,如何远离红尘?退位后去庙里当和尚吗?这老秃驴,果然不安好心!
韩无疾登基才不过十几年,海晏河清的政治理想还没完全实现,下一代继承人也还未培养成才,哪里舍得放下权利,远离红尘。
再说了,日有所思,夜才有所梦?
可他昨夜偏偏就梦见了毅宗皇帝在漫天火海里大声咒骂,骂自己不忠不义!
害得他整夜都不曾好眠,次日醒来头疼欲裂,连早朝都去不了。
韩无疾心道:前朝最是不忠不义的,应该是当年私开城门的那帮贼子才是!自己辛辛苦苦给这些人收拾烂摊子,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本就无愧于天下,亦无愧于苍生!
白日既无所思,夜里的梦又从何处来?
惠能大师所言多半也不准确,毅宗皇帝估计是自焚死得太惨,说不定真有冤魂滞留在皇极殿也不无可能。
韩无疾原本想让惠能大师亲自做一场法事,来超度毅宗皇帝之冤魂,可这老和尚却扯东扯西,还反过来劝说自己皈依佛门,偏偏韩无疾此时又离不得他,实在是恼人得很!
索性岔开话题道:“大师自幼便遁入空门,难不成很小的时候就醒了灵慧?”
惠能大师点头道:“贫僧自出生时,便能听见百尺之内的虫蚁之声,风雨之音,被红尘之嘈杂,惊扰得日日啼哭,家人怜之爱之,虽百般不舍,却还是将贫僧交托给了恩师,从此入了佛门。”
惠能和尚的恩师法号了然,乃前任护国寺主持,也是位灵慧大成的得道高僧,几十年前就云游四海去了,如果还活着的话,大概有一百三十多岁。
灵慧初醒之时,世间之嘈杂,纷纷涌入脑海,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
韩无疾忍着头疼,神情微动,诧异道:“咦,文弼不是回府去吃他夫人煮的长寿面了么?怎么又进宫里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副卷轴?”
魏成业试探着问道:“陛下,徐文弼他走到哪里来了?”
韩无疾皱眉道:“已经绕过保和殿,快到乾清宫外的白玉桥边上了。”
魏成业羡慕极了,陛下这是身坐殿堂,却知百丈外之事,千里眼顺风耳也不过如此了!
魏成业扭头望着惠能大人,目光热切道:“大师,人之灵慧究竟是什么东西,怎么还挑人长不成?您看看我有么,若是有的话,它要如何才能醒?”
出家人不打诳语,惠能大师有些无奈地看了魏国公一眼,含蓄道:“灵慧之力,虚无缥缈,仿若天赐之神迹,千万人中无一例,不过但凡觉醒灵慧之人,却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在某一方面悟性非凡,出类拔萃,有得大成之资质。”
譬如惠能和尚之于佛法,韩无疾之于帝业,以及历史上的大儒巨擘之于学术文章,等等。
魏成业被惠能大师这话给绕得云里雾里,好不迷糊。
韩无疾见此,无情嘲笑道:“子建啊(魏成业,字子建),你十来岁时便跟在朕身边,朕早就指点过你,无论是行军打仗也好,为人处世也好,都要认得清自己的长处与短处,你自个说说,你觉得这灵慧二字,有哪一个跟你是沾边的?”
魏成业跟韩无疾自有一番深厚的主仆之情,私下里说话也少了几分拘谨,只憨笑道:“陛下醒了灵慧,臣如今守在您身边,可不就跟这二字都沾边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