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自这书房出来,过了长廊,回到甫入衙门的第一间房,也就是那端端正正的县衙大堂,却无端地显得有些萧瑟。
倒不是说这大堂建的不够富丽堂皇。
此间毕竟在山野之中,又格外偏僻,真要教这县衙建得足够气派,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何况这县令在差人修葺的过程中,大抵也曾大发善心,多少还是给大堂添了些石墙檐柱,瞧着那样貌陈设,也是不输其他城中的官衙。
只是兴建归兴建,大堂却自来不是因为建得漂亮,建得宏伟而称作衙门大堂的。放眼望去,这一片澄净的石砖上片叶不落,映着墙上烛火,分外辉煌,可也是这样漂亮整齐的大堂上,尤其是那县令要坐的那案板木椅上,已然落了一层细灰。
沈诘把眼一扫,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显然也是察觉到了,心中有所考量,只是面上不显,提了提外袍,跨过那门槛来。
不消一会,县令也坐入了那把椅子之中,好在他这审讯流程还是知晓的,一拍惊堂木,倒似坦然自若的样子,迳直开口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许是大堂上站了不少官差,虽然好些人是睡眼朦胧,一看便是被临时捉来的,但这样齐齐排开,站在堂上,也是气势不凡,连那方才的县尉孙进仿佛也有了底气,腰杆打得笔直,只等县令说完这话,便唱戏一般捏着嗓子跟了一句:
“还不赶紧报上名来!”
“京城人士,沈诘。”沈诘道,也算配合,见她都这样老实说了,一旁陈澍也要跟着答话,却被她抢白,她手里一拍陈澍,道,“——这是我家妹子,小澍。”
“嗯?”那县令也是老滑头,一看陈澍神态,便知端倪,大抵顾念着方才二人根本捆也捆不住的功夫,却也不去恐吓陈澍,只摆出一副和蔼的样子,微微躬身,道,“是这样么,小姑娘?”
“啊对!”陈澍答得快极了,这回甚至不曾去瞧沈诘,而是满脸诚挚地冲着那县令点了点头,道,“她是我姐姐哩!”
一招不得手,那县令面上也不显气恼,仍是笑脸相向,仿佛方才的问不过是一句再随意不过的闲谈,转而言道:“沈诘……这名字似乎不曾耳闻啊,沈氏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的,若是我记得不错的话?”最后一个尾音,他转向了身侧站着的那个孙进,语气征询。
然而这孙进满口的淯北话,本就是凭着家里有几分薄财才混进的这县衙。营丘城又不比其他城,这大小官员,哪怕是愿意外放的,但凡对这淯北一带的情势稍有些了解,也都不愿来了,因此这些营丘城里的官差,大到坐在堂上的县令,小到在县衙里洒扫的小吏,俱都把那位置坐得稳稳的,更不会有精进的念头。
因此,他又哪里认识什么京城沈氏,这县令看似说给他听,目光却一直盯着沈、陈二人。
他那算盘打得倒是精妙,可惜陈澍稚朴,沈诘练达,前者知道的比孙进还少些,后者嘛,面上笑容含着冷意,改也不改,目光似电。与其说是县令在藉机观察,不如说是沈诘一直在审视着这县令的一言一行,不免教人生畏。
那孙进还在应承着县令的话,呼来喝去地问下面那几个官差,沈诘便开口,主动道:“我家确实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我也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朝廷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按你所言,你二人来营丘堰,是有因有由,那本官便要问了,是什么样的因由,能教你深夜来探?又是什么样的因由,能教你二人站在这大堂之上,仍恬然相向,分毫不把本官,不把朝廷,不把这一汪堰水或许会带走的数百数千条人命放在眼里!”说着,这县令终于骤然变色,把惊堂又狠狠一拍。
这惊堂木的响声比上回还亮,还刺耳,就那一瞬,也在大堂里回荡,仿佛波浪一样朝堂下压来,烛火一晃,灰尘一扬,不仅惊得陈澍毛都要炸开了,连那些个偷偷打瞌睡的官差也被惊得一抽气,从昏闷中清醒过来。
“说得好!”沈诘也扬起声量,道,“可惜县令大人这样振聋发聩的教诲,却是找错了人。我二人方才被你这小衙役押来城中时,就早已同他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是偶然路过,并非有意来看,自然更不存在什么‘来营丘堰,是有因有由’了。”
“——是么?”县令又偏过头去,问那孙进。只是这回,他面上不再是和煦的笑意了,眼里闪着阴光,面上带着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