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惴惴不安地坐下,大多只敢坐了半边屁股。
“今日请诸位前来,是有件事情商量。”陈雨微笑着环顾左右,“其实也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清,就看诸位同不同意?”
众人赶紧回答:“请千户大人示下。”
陈雨缓缓地说:“刚才本官让人翻看了鱼鳞黄册,经过统计测算,千户所原有军田一千二百六十七亩,加上历朝历代陆续开垦的新田,总数为二千一百二十八亩。按照规矩,这些田是要分给千户所的军户,按丁配田,征收‘屯田子粒’,然而因为种种原因,这些田陆续落到了诸位和文登县一些达官贵人的手中,代为管理。不知道本官所说,是否属实?”
所有人都垂下了头,不敢和陈雨对视。
所谓“代为管理”,只是个客气的说法,其实就是军官们把屯田占为己有,再反过来役使军士耕种,收入大部分归了自己,损公肥私而已。历朝历代,这都是普遍现象,也从没有人想过要收回被侵占的屯田,因为触犯了既得利益者,得罪了人,对自己又没好处,费力不讨好。看样子,这位新上任的千户大人,要对这些屯田开刀了。
陈雨和以往的千户都不一样,他不依靠侵占的屯田产出和喝兵血来满足自己的私欲,而是通过其他手段发家致富,所以不属于这个既得利益集团的一份子,对这个群体动手毫无顾忌。
这些屯田的产出,与私盐所得相差仿佛,和海贸罚银的收入相比更是微不足道,但土地却是控制军队最有效的工具之一。只要把这些屯田收回之后,再按照军功和官职重新分配下去,那么这支军队与自己的人身依附关系,会大大加强。换句话说,用土地换取军队的忠诚,在吃饱饭为第一位的古代社会,这比什么革命理论、民族大义洗脑都管用。
见众人都低着头不说话,陈雨也不急,慢悠悠地说:“既然都不吭声,本官就当你们默认了。按照朝廷的制度,这些屯田本不属于你们,而是千户所的资产,本该无偿回收……”
听到这句话,众人纷纷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陈雨。有人暗自想着:你权势熏天是一回事,断人财路又是另一回事了,如果要做得这么决绝,说不得要好好理论一番了。
陈雨似乎没有看到众人的表情,继续说:“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考虑到形成这样的现象有很多原因,并非在场诸位的过错,如果无偿收回,未免有些不近人情。所以,经过慎重考虑,本官决定有偿回收。”
“有偿回收?”军官们面面相觑,这么新鲜的词还是第一次听见。
“对,有偿回收。”陈雨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由千户所出面,按照市价收回诸位手中的田地,价款以现银支付,一文钱也不会少,童叟无欺。这样一来,本官就有地供给军户们耕种,诸位也得了现银,是双赢的局面。诸位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虽然理论上这些地本来就是属于千户所的屯田,是公产,可以无条件收回,但是陈雨也不想过于激进,一夜之间就改变整个大明都普遍存在的陋习,还是用有偿回收的方式相对缓和一些,避免引起太大的动荡,反正现在也不差这么些银子。
许多军官闻言都松了一口气。如果是按照市价回收,虽然还是心不甘情不愿,但是总比空口白牙要回去好得多,几十上百亩的田地,换算成沉甸甸的现银,也算是有个安慰了。
有人麻着胆子站起来,问:“千户大人,咱们的这些田有旱田,也有水浇地,地段不一样、肥沃程度也不一样,不好一刀切定个均价吧?”
陈雨赞许道:“这位问得非常好。当然不是统一定价,本官会找来内行的人评估诸位的田产,按照肥沃或贫瘠的程度定价,保证不会让诸位吃亏。”
听到这话,不少人放下心来。这位彗星一般崛起的千户大人历来以强势著称,对外打压盐枭、征剿叛军战绩彪炳,对内排除异己也毫不含糊,连老千户顾大锤都被排挤走了,他们这些中低层军官又怎么能螳臂当车?对于千户大人收回军田的提议自然是不敢拒绝,能够提出这样相对优厚的条件,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就在陈雨和军官们都以为这事就这么了结时,有一名五大三粗的军官站了起来,瓮声瓮气地说:“千户大人话说得漂亮,可是田产换银子却是极不划算的事情。我名下两百亩上好的水浇地,可以传给儿子,儿子可以传给孙子,吃穿用度都不用发愁。现在给我银子,坐吃山空之后,拿什么养活妻儿妾室,靠朝廷那点俸禄吗?”
这话说出了军官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虽然没人敢公开赞赏支持,但不少人偷偷竖起了大拇指,示意他说得好。
陈雨皱起了眉头,本来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横生枝节。
一旁的张富贵很机灵,附耳说道:“这人叫孙留,是本所的百户,有个叔叔在文登县做官,好像是县丞。”
陈雨心想,难怪胆子这么大,原来自持有个做官的叔叔撑腰。不过正三品的卫指挥同知他都能掀翻,又怎么会怕区区一个县丞?
他不急不忙地问:“明明是千户所的军田,孙百户却口口声声说你名下的地,请问可有田契?”
孙留得意地昂首回答:“都有县衙签发的田契,请问大人可要过目?”
居然有田契?陈雨有些意外。按理说这些都是军用的屯田,是不会流入民间并在地方衙署办理田契的,孙留怎么会有田契?
不过联想到对方有个做县丞的叔叔,也就能说得通了。一定是他叔叔利用职权,违反朝廷的规定,利用军田被侵占时间过久的特点,钻了空子,当做民田办了田契。这些被侵占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军田都是一笔糊涂账,短时间很难说得清楚。
陈雨坐在上首,双手虚压,“诸位不必多礼,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