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沉着脸问:“那依卿所言,该如何做才对?不收税,怎么解决国库空虚的问题?辽东、西北用兵,钱从何来?”
惠世扬回答:“商税非困商,困民也。商人被收了税,就会转嫁给百姓,所谓贵买绝不贱卖,这样下去,民间万物皆贵,收税其实就是从百姓手中收钱。神宗时左都御史高攀龙曾言:夺民之财,非生财之道也;生财之道,生之,节之,两端而已。臣认为他的话乃肺腑之言,望陛下采纳。”
这番言论是万历年间,东林党人攻讦万历皇帝收税时提出来的,一直被奉为圭臬。当下就有几名大臣站出来给惠世扬站台:“惠大人此言甚善,臣附议。”
见有人附和,惠世扬顿时面带得色。
崇祯却气得七窍生烟。按照惠世扬的说法,朝廷就不应该向商人收商税,让商人都把钱赚走,朝廷甚至不该收税,只要节约钱就省出来了。这其实是个悖论,没有收入来源,怎么靠节省增加财政收入?
只是这个商税转嫁百姓的逻辑,崇祯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当年万历那么聪明的人没有做到的事,他更加做不到。只好用期待的眼神望着陈雨,希望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千户能化解这些文官的狡辩。
陈雨哼了一声,反驳道:“请惠大人不要左一句商税右一句商税,强行把违禁之事往商税上引,混淆视听。本朝禁海,没有‘由引’私自出海就是违禁之事,只有合乎律法的经商才会收取商税。请惠大人在给此事定性之前,先解释一下,何为禁海?从太祖到诸位先皇,禁海是对是错,需不需要遵守?”
他心知肚明,在现在的政治环境下,与东林党为代表的文官集团讨论是否征收商税是愚蠢的行为,这些人本就是利益集团的代表,对商税有天然的反抗,又掌握了舆论风向,除非杀个人头滚滚,否则不可能顺利的推行商税制度。所以,他一再强调罚银并非商税,然后祭出“禁海”这个大杀器,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扬长避短。
老子不跟你争论商税不商税,就抓住你私自出海这个痛脚不放,怎么的吧?
惠世扬闻言一时语塞。禁海是明太祖朱元璋率先提出来的,建国伊始就下令“片板不得下海”,初衷是为了加强海防,其根源则是因为朱元璋重农抑商的思想。这个政策在后来的几代皇帝手中继续得到了继承甚至强化,也就隆庆年间在福建开了个小口子,终明一朝,禁海始终是主流,没人敢公开反对,否则就是政治是否正确的问题。
眼见惠世扬被驳得哑口无言,不少东林党派的大臣暗自叹息,不是友军不努力,而是敌军太狡猾。人家根本不跟你讨论商税,而是偷换概念,打着禁海的旗号,这祖制的大旗一打出来,谁敢反驳?而且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小小的千户得到了皇帝的暗中支持,和他斗就是和皇帝斗,风险很大,有些想站出来支持惠世扬的大臣悄悄收回了本打算迈出去的脚。
就在所有人认为这场辩论就要草草收场之际,又有一名官员出列,义正辞严地说:“臣监察御史李真,弹劾刑部左侍郎惠世扬违反祖制、私设船队出海经商,以及指使天津兵备道、天津总兵设计陷害入京武官,酿成天津水次仓被焚惨案。”
群臣顿时哗然,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口舌之争了,是要置人于死地啊!先是盖棺论定,否定了海贸的合法性,然后再乘胜追击,把惠世扬打倒再踏上一只脚,不,是再捅上一刀。这一系列动作环环相扣,看来是早有预谋。想到这里,不少人不寒而栗,庆幸自己没有参与进来。
惠世扬大吃一惊,对方这样搏命的打法出乎他的意料,本来只是政见之争,现在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斗争了。这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之前拉拢的御史忽然闭嘴不言,让他被迫亲自上阵,看来背后有黑手。
他忍不住回头扫视官员的队伍,想看出究竟是谁给自己捅刀子,毕竟一个卫所千户没有这样大的能量,能让御史闭嘴,并指使其他人往死里弹劾自己。
御史李真并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继续说:“惠世扬身为朝廷重臣,却对朝廷‘禁海’的政策置若罔闻,暗中支持天津兵备道潘达、总兵王洪,组织船队出海,贩卖货物到东瀛。在山东被威海水营拦截阻止之后,怀恨在心,趁千户陈雨途径天津赴京面圣之际,设下陷阱,焚毁粮仓数座、粮草十万石,企图嫁祸给他。这等丧心病狂之举,不严惩不足以警示世人,请陛下从严处置。”
惠世扬越听越是心惊肉跳,色厉内荏地指着李真喝道:“一派胡言,你有何证据?”
崇祯看着刚才还怼得自己憋屈不已的惠世扬惊慌失措,心里说不出的爽快,咳嗽几声,尽量保持平静的神色,问道:“对啊,李爱卿,你弹劾的可是刑部侍郎,朝廷股肱之臣,没有证据,不能胡乱编造罪名。”
李真对着惠世扬冷笑了几声:“事到如今,惠大人还想抵赖吗?潘达和王洪二人已经押解入京,如果问心无愧的话,可以和他们两人当面对质,只要他们两人矢口否认你参与其中,李某也无话可说。”
惠世扬心里凉了半截,这两个家伙已经押解入京,事情就无法挽回了。以这两人的尿性,为了保住性命,绝对会攀咬自己,拖自己下水。天津卫发生的事情,因为潘达和王洪当场被擒获,所以没人能及时传递消息给他,他也只是听到了零星的消息,现在要为一件自己事先毫不知情的事情顶缸,实在冤屈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