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只让我催工地领导,让他们办。我一个塔吊司机有资格去催吗?人家可是领导,说话的口气都能让我退避三舍。即使我催了,事件本身却像个懒惰的软体动物,缓慢蠕动。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感觉像做梦。既然老板让我坚守岗位,让我催催催,我也就每天去项目部走走程序。我问项目部的小领导小薛,这资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慢?他说他也不知道。我觉得整个工地不存在,只是梦境,我活在梦境中,不然身边发生的事怎么那么不合常规?签个字,盖个章有那么难吗?是领导确实忙得不亦说乎,还是领导不作为,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我不懂,老板也不懂,我觉得每个人都不懂,似乎与己无关。那么,做好的塔吊基础和整齐摆放着的塔吊是干啥用的?
我继续吃饭睡觉,做我认为有意义的事,唯有这样才觉得自己活着。
宿舍的空调吹得人烦躁,下边太冷,上边太热。我睡在上边,一上床我就过起了夏天,脱得精光都感觉热,热着热着,就感冒了,从此我过上了与感冒相关的日子,本来浑浑噩噩的日子,更加暗无天日了。我开始咳嗽,一日比一日厉害。舍友们劝我吃药,我说吃药没用。我就是戗着不吃药,因为药贵。也不是药贵,而是取药的地方远。
灰白色的天空一如既往,我看不到蓝色的天空,火红的太阳,只看得见雾霭深处,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筑物和犬牙交错的电线。我看不见飞鸟,听不见鸡鸣狗吠,只听得见一片轰隆隆的机器的轰鸣声。这是现代化的声息,一点一点蚕食着那些荒草、树木、孤独的人家。
我的心情极度恶化,不断蔓延,翻滚,吸附着身边的一切物质。我没想到能量如此巨大,居然牵连到了老婆。
我跟老婆的矛盾经过网络逐渐激化。我跟老婆之间的理性变成了一根头发丝一样的线,承载着太多的重量,我深怕这条线突然崩断,那时候,我们之间将会变成熟悉的陌生人。
恨,是什么,以一种怎样的能量存在着,看不见摸不着,却足以毁灭一切?
我跟老婆之间有什么恨呢?谁也说不上,可我们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坚硬的东西,无以冠名。我相信绝对不是恨,却比恨更加穷凶极恶。
我觉得,维系我跟老婆之间的最后一点理性的线条,就是闺女。我们谁也无法漠视闺女的存在,闺女虽然不会给我们讲道理,劝我们,可她释放的能量大过一切,大到可以约束我们的理智。
我跟老婆都提出了离婚,这话很伤人,哪怕这话是一把锋利的刀,我们都不怕向对方的心脏准确无误地插入。我们彼此伤害,我们彼此无辜,我们都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人,我们触摸着伤口彼此控诉对方,我们都能拿出最好的理由来攻击对方,我们也能拿出最好的理由安慰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我们都下定了决心,结束当前的痛苦状态,可我在咬牙切齿的瞬间,脑海总是浮现出曾经温暖的画面。那些爱,难道真的只是浮光掠影?不会的,假如肯静下心来,仔细重温那些画面,依然温暖得使人心悸,点点滴滴,那是我们最纯粹的青春,妩媚而动人,扣人心弦。
一连三天,我们活在真实的痛苦中,我的心跳惊心动魄。我想我没有活在幻境中,也没有做梦,我活在痛苦中现实中。我活得那么真实,真实的让人看不到活着的希望,生不如死。
我如此矛盾地活着,如此不可思议地胡思乱想,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我跟老婆之间的矛盾,也似乎一场笑话。可我明白这不是笑话,是命运早有预谋,只是等着我去经历。如今我正在经历,经历我该经历的。
老婆说:“你回来吧,回来了我们好好谈。”
我觉得我真该回去了,三十岁的男人,常回家看看是合情合理的。
我没有给何国庆说过我现在正经历着什么,我只是问他想不想回家一趟。他笑着说:“你想娟霞了吗?”
我跟何国庆在元旦之前回到了定西,到达的时候已经晚上了,零星的雪花飘着,街道上覆盖着厚厚的冰雪,行驶的车辆摇头摆尾的,像个顽皮的猫。街上的灯光照着我孤独的脚步,脚下咯嘣咯嘣地响,那是雪的声息。雪本是无声的,轻盈、飘逸,超尘脱俗,美艳不可方物,现在却与尘土交媾在一起,同流合污。
街上一片冷冷清清,我背着黑色的背包,步履蹒跚,沿着中华路街道,向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