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哪怕只是为了一口饭,金德吉也根本不给活路。
最要命的是,为了脸面,老梁自始至终都没跟任何人说过他已经丢了饭碗的事情,他的所有朋友,所有的社会关系网络,都以为他依然在体制内任职。
可在老梁真正发病之前的那一年年关,老梁甚至已经连拜年走亲戚的钱都拿不出来了。只是硬撑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来点急救的几百块,勉强把那个年过了下去。
梁鑫一直记得,那个冬天,天色无比的阴沉。
老梁终日都是心事重重,脾气也越来越坏。
而一无所知的萍姐,还总是嫌老梁太小气,送礼送得那么抠门。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开春后不久。
某一天,老梁终于崩了。
那天精神病院的车子,开进梁鑫家的小院时,院子里非常轰动。
梁鑫很快就被转移去了二叔家里。
家中的一群亲戚,当时在二叔家里围得满满当当。再然后,老梁丢饭碗的事情也终于被人知道。自那之后,梁鑫家里再也没出现过那么多人。梁鑫往后的人生,也不再那么总是像孩童时期那般,永远显得那么阳光灿烂了……
对人生所有的美好记忆,全都停在了小学那一天。
往后梁鑫看到的,就是这个社会最真实的嘴脸。
老梁在精神病院里住了大概三个月才被放出来,精神好了很多,但是没用。萍姐只能哭哭啼啼地外出打工,自力更生去,好在靠着一张还能看的脸,很快找到一家电器店,当起了销售员。老梁则在家里又呆坐了大半年后,才又重新振作起来。
但其实哪怕到了这一步,梁鑫家的生活,大概率还是有得救的。
因为从老梁辞职到恢复清醒,实际上一共也就只过了一年左右而已。
以老梁这种情况,完全可以申请恢复编制——因为他完全可以上报,自己提出辞职申请的时候,是在脑子不清醒的状态下。那年头,连征地拆迁的农民都可以因为拆迁款谈不拢,而让地方上给自己安排一个不用坐班白拿工资的正式岗位,更何况老梁这种明显不正常的情况?
可问题在于,老梁要脸,不想再提。
而能操作此事的萍姐,又完全不具备普通泼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技能。萍姐只是单纯会哭,而且只对内哭,对外也跟老梁一样,要脸,泼不起来。
如此一来,老梁恢复待遇的机会,就彻底溜走了。
只是在当时,老梁并不觉得可惜。
因为清醒之后的老梁,很快就找回了曾经的自己。
当时W市的众多土老板刚刚完成创业第一桶金的积累,瓯江南侧,一大片现代化工业园区拔地而起,每一片数百公顷的园区背后,就是一个身家数亿的土豪。
而这样的土豪,W市当时,没有几万,也有几千……
所以老梁很轻而易举地,就靠着他在衙门办事多年积攒下的那点门道,外加上他自己本就有的忽悠神功,成功地唬住了其中一位。
那位老板出手阔绰,在2000年之初,就对老梁给出了到手年薪十万的极高待遇。而那一年,老梁也在资本力量的加持下重振雄风,南上北下到处打点,帮那位土豪老板办下了包括国家驰名商标在内的各种证照,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下来,就直接买了套房。
——也就是梁鑫他们家,眼下住着的这套小房子。
可就在梁鑫一家以为,好生活马上就要回来的时候,天有不测风云,老梁人生的最后一抹绚烂,也很突兀地,就永远停顿在了这一刻。
2000年的某天,身患大肠癌住院的金德吉,在即将弥留之际,把老梁叫到医院,请求老梁的原谅。大概是坏事干多了,怕死了下地狱。
而老梁是个好人,居然真特么原谅了他。得到原谅的金德吉,随即便说想重新替老梁安排工作,却被当时已经挣惯了大钱的老梁一口谢绝。
2000年的体制内小股长,一个月才有几块钱?
一千五?两千?
梁鑫不知道,但反正肯定没法和老梁的月入一万相比。
而老梁,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可令老梁万没想到的是,就在他看望过金德吉那老狗之后不久,他的精神病,突然间就毫无预兆地复发了。当着W市政商两界重要会议的场合,长久没有服用抗病药物的老梁,举止失当,震惊全场。而这一次,当老梁第二回被送进精神病院,等他再次清醒后回到社会,这个世界,就再也不给他第二次机会了……
那一年,梁鑫上初一。
老梁的霉运,很快波及到了梁鑫身上。
正要长身体的日子,突逢营养不良。
萍姐当时每个月六百块的工资,原本只够养活她自己。
然后这一下子,家里就多了两张只进不出的嘴。
老梁找不到工作,梁鑫还在上学。
那两年,梁鑫印象当中,自己好像隔三差五就得稀饭过活,饭里最多再打个鸡蛋。
家中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伸出援手。
关键老梁自己也放不下脸,一副宁可饿死的架势。
最后还是梁鑫的小叔,给老梁找了一份酒店当保安的工作。
老梁怀着满腔的屈辱,去了。
那年的W市,经济火热,滚烫得满地都是化开的金水。
高涨的楼市,让所有有资格参与这场投机狂欢的人,全都赚得盆满钵满。
于是全市各家酒店,总是终日爆满、夜夜笙歌。
尤其等到了过年的时候,更是人满为患到极点。
家家户户的人们,整日忙碌地穿梭于一家又一家酒店之间。
老梁就这样,穿着一身保安服,和一桌又一桌曾经的同事、如今的领导们在酒店的门口、过道相逢。梁鑫无法想象,以老梁的自尊,他到底是如何度过那样的日日夜夜的。
他甚至有点怀疑,二叔是不是故意找的这么一档子事情,让老梁丢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