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戏是渝东的民间戏,起源于元宵节民间的“闹灯”习俗。与昆腔徽调等才子佳人的阳春白雪题材不同,情节多取自民间传说,表演风格以打闹嬉笑见长,郧阳一带流民众多,故而非常流行,图个热闹的寿宴上演出,再适合不过了。
开场戏是巴象鼓舞《牧野之战。讲的是武王伐纣,由巴人的“龙贲军”为前导,击鼓执仗气势恢宏,殷人大骇奔逃,继而倒戈武王奏凯的故事。与其他戏曲最大的区别在于,象鼓舞的表演者中有女性——同时期绝大多数戏剧中的女性角色大都由男性旦角扮演。显然,这是地域因素的结果:这一带比较贫困,女性裹脚的不多,观众也爱看……表演时,男性赤膊,戴着面具的女性随着锣鼓点甩动束发,煞是好看。主要的乐器只有两样,一个是牛皮鼓,一个是铜锣。这一通锣鼓把大家的注意力全吸引到院子里搭就的戏台上。
简抚台临时把压轴的《群仙祝寿换成了《闹隍会,让“梁山社”灯戏的发源地渝城梁平县,旧名梁山县。老班主起这个名字强调正宗,显然有点艺高人胆大兼带打假的意思的班主米筋斗很是措手,最后心一横,干脆自己粉墨登场了。虽然情节上插科打诨热闹得一塌糊涂,每次上演都能获得观众潮水般的彩声,但照理说,这出戏是绝不能在官衙里演的——别说巡抚衙门,哪怕县衙都不行!
这同样是因为情节:话说某朝有个石知县,自己的生日那天冷冷清清——原来缙绅乡老们都去庙会拜城隍了!石知县很生气,难道一方父母竟不如个泥塑的偶像?于是去一探究竟。在庙会上,石知县受到大家的情绪感染,与民同乐,参加了“打花巴掌”、“钻城门洞”等一系列群众性文娱节目,嗨到忘情处,索性脱去官衣,脱掉官靴,赤膊赤脚玩起“打肉莲花”的游戏,就是自己把身体拍得啪啪作响满身通红……最后,石知县明白了身为地方官要心系百姓,体察民间疾苦的使命,于是慨然拨银修桥,得到百姓们的衷心拥戴。
《闹隍会这出戏之所以不能在官衙里演,是因为犯忌讳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抛开赤裸裸指桑骂槐的劝诫含义不说,“知县”这个官称,摆明了说的便是本朝:宋以前,一县之尊或叫县令宋朝的大县确实有“知县”一说,但这只是“知县事”官职的简称,而“知县事”属于中央政府的官职,不算地方官或叫县尹,知县一词自本朝而始!当然,民间戏的编剧识不识字都不好说,不太可能真的知道本朝的县太爷叫知县前朝的得叫县令……可问题是官员们懂啊!他们觉得你是故意的,你能找谁喊冤去?至于脱去官衣赤膊赤脚有伤大雅的动作,跟“打肉莲花”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这是乞丐行乞时为了博取同情而采用的自虐手段!潜台词是:我把自己打成这样子,您总该可怜可怜,给口剩饭吃吧!让一方父母的青天大老爷直接玩叫花子的行为艺术给百姓取乐?哪个戏班子敢在衙门里演这出,哪里是讨赏,分明是皮痒了讨死打来的!
别看推杯换盏酒酣耳热的官员们看起来都喝得忘乎所以,不少人舌头都大了,嘴里的话也颠三倒四,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清醒的很。随着米筋斗在台上接连翻了七七四十九个筋斗,然后把前胸后背啪啪啪拍得通红——声音那个响啊,听起来都疼!一个个都用眼角余光瞄着简抚台的脸色,随时准备抢在他人前面一步义愤填膺地拍案而起怒斥大胆戏子竟敢公然诋毁朝廷命官该当何罪……然而,出人意料地,简巡抚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地带头喊好,于是,众人虽不明就里也都放下了心,嘴里冒出一连串的彩声,嗯,恰到好处地堪堪慢了简抚台四分之一拍:既不能盖过简大人的叫好儿声,又能体现与大人一模一样的喜好品味……
米筋斗赚大了。
抚台爷爷一挥手,赏了梁山班足足二十两银子,其他大人们也跟着慷慨解囊,大小银锞子都往台上扔,甚至不知哪位大人,该是带的银子散碎了些,不好意思掏出来,竟抡过来一串铜钱,直接砸在米班主的脑门上!好个米筋斗,就势一个后空翻,趴在台上便是一通磕头谢大人赏,把一众官员们笑得前仰后合。
米班主在后台把碎银装进一张摊开的包袱皮里,在手里掂了掂,足有百来两之多。掏出块帕子单裹了十几两出来,继而犹豫了下,又拈出两个五两小锭放进帕子里。这近三十两是给孟大爷的孝敬——忘了这个,跟直接得罪抚台爷爷没什么两样,不,比那个还要命!
米筋斗摸着额头上的大包,浑身火辣辣地疼,但心里着实高兴:能有这般收获,把自己拍出内伤也值啊!
与此同时,看似意犹未尽依然陶醉在戏里的简巡抚仿佛不经意地转头对张可欣道:“慰庭,我记得你也是浙省人吧?你觉得这梁山灯戏较之咱们的余姚腔如何?”
张可欣是浙江慈谿就是宁波慈溪*人,简敬能是浙江绍兴人,这种同省不同府的关系,在大明官场上可远可近。听简敬能这样一说,再联想到抚尊大人亲点的压轴戏,虽然一时半会儿还搞不懂其真正用以意,但张大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简大人绝不会无的放矢!因此小心翼翼地回答:“大人抬爱了,卑职惶恐!卑职以为,咱们的说到这三个字,张可欣加重了语气余姚腔工于词,长于歌;这灯戏么,咳咳,那个……嗯,妙趣横生,似更为亲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