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城头上射来稀稀落落的羽箭,白杆兵们没人理会,当然,充其量也就几十名弓手,杀伤效果极为有限。
保宁城已是一片大乱。刚刚被捅死的吴大壮不用说了,即便是久经战阵的孙杰,都被眼前的情景嚇得方寸大乱不知所措,何况保宁墙上普通的兵士们——这样的攻城法、这样的强渡方式,别说众人从未见过,简直闻所未闻!
幸好,城门官算是比较机灵,发现情况不对,马上闭了城门,把跑在后面没来得及逃回城里的南津关守军关在外面爷爷奶奶地求、祖宗十八代地骂、锤胸顿足地哭……
不过,城门官显然不知道一件事:白杆兵进城,几乎从来就不用走城门!
听说陕西方面来了一股强敌,前几天方戈带了驻守在铁山关和梁山关的两个营赶去守护利州卫老巢了。因为一个南津关便阻住了孙杰大半年,而且保宁城里有的是百姓,刚刚整编好的八千辅兵,张虎也让方戈带走了五千,目下驻守保宁的是张虎本部一千五百战兵和两千辅兵。张虎本部四个营总共两千人,南津关放的一个营和一千辅兵——此时已不用指望了。
听到有一大群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山鬼一样的家伙在渡江爬墙,张虎一面下令散在城里的战辅兵紧急集合,自己和牛有田心急火燎地往南墙上跑,连甲都没来得及披。气喘吁吁地赶到城头,迎面撞上了负责南津关防守的王彪和李松——可能是不适应四川溽热的环境,王彪这阵子一直病歪歪的,李松陪他进城看郎中,偏偏这时候狗官军们竟不知从哪里请来一群山精野怪打过来!
李松从守墙的新兵蛋子脑袋上扒下来几顶铁盔,几人顶上后冒着墙下射来越来越密集的羽箭探头望了望,从彼此的眼神里都看到了绝望——大部分战兵和辅兵都散在诺大的阆中城里,东南西北到处都有,一时半会不仅不可能完成披甲集结,连建制都不可能恢复!在这个时代,之所以朝廷明文规定,非紧急必要而且有上级文官的正式命令,所有官军一概不许入城,违者以谋反论,是有其道理的:这时候的城市规模有限,不可能有现代广场公园之类的大片空地,道路也很窄,部队入城,除非散在百姓家里,否则根本就没地方住!而散在百姓家里——别忘了,当兵的主要来源之一是充军的流犯,其他也未必是什么好人——成千上万的这种家伙一股脑涌进来散得到处都是……大概率,不用等敌人进攻,这城已经差不多不能要了!
张虎的很多部下都是跟着他流亡千里九死一生,此前做边军时连边塞的小破县城都没进过,好容易跑到繁华的府城,哪里肯放过这等享福的机会?别说普通的兵卒,仓促间就连军官们都不知道在哪里做什么缺德事呢,怎么可能集结备战?而这时候,百姓们的期望值也低得令今天的人难以置信——要知道,当年太祖爷提三尺剑驱除鞑虏,统带的部队一样的杀人放火,一样的抢劫强奸!爱民如子的太祖爷怎么做的?太祖爷下了三道命令:不许放火、不许无故划重点杀人、抢进营里的女人,已婚的未婚的分开——过得几日继续划重点,有丈夫和家人的可以领回去,没人领的怎么办……嗯,太祖爷没说,你自己看着办吧,你懂的!
这种“仁政”,竟得到占领区所有百姓发自肺腑的、由衷的感激!
跑吧,没其他选择了,再拖一会可能就跑不掉了!远处的城墙上已经有人陆续蹿了上来,心胆俱裂的守军与其说在阻击,不如说在遮挡着自保,每个人都在用尽全身力气拖延必将到来的死亡。
张虎和牛有田等骨干都是马队出身,马是现成的,一片混乱中,几人上了马,在各人亲卫的护送下径直出了北门。苍溪是个小县城也守不得,先跑到那里整顿一下逃出来的兵卒们,然后继续北上找方戈汇合再做打算吧——只是,不知道方戈能否挡住北面那股强敌,万一落败,狗官军们南北夹攻,那可就全完蛋了!
保宁城里饱受蹂躏的百姓们本来已经麻木了。每日小心伺候着住在各自家里的大王们,无论白天晚上,只要大王们有了兴致,便会把女眷拖进屋去——开始时女性们都还会挣扎躲闪一番,时间久了,知道除了挨上一顿毒打或丈夫儿女会白白搭上性命其他什么都无法改变,只要大王们示意,她们便会自己乖乖走进去……等这一两位或两三位大王住腻了离开,又会有在其他地方住腻了的大王们接着住进来……这样的日子仿佛永无休止。唯一的好处是发粮,大王们隔几日便会出去一趟,有时甚至会带上百姓到粮库领些米豆,等伺候他们吃饱,锅里总会剩下一些,将就着也能吃个大半饱。
然而,听到城里各处响起哭喊声、喊杀声,百姓们再一次陷入了无边的恐惧:虽然饱受屈辱,但毕竟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比蝼蚁还要卑微的日子。原来的大王们跑了,新来的大王们不知将要用何等的手段向自己发泄他们的欲望!百姓们已然总结出经验:最可怕的是刚破城那会儿,杀红了眼的兵士们刚刚经历了死里逃生,有些人就在不久前永远地失去了亲人、朋友,他们会把一切挣扎、甚至是象征性的躲藏一律视为威胁,会毫不犹豫地用手中沾满血迹的钢刀消除!只有等他们慢慢从亢奋、愤怒、恐惧交织在一起的疯狂中渐渐平息下来,自己才能算捡回半条命,然后,便是再一次悲惨生活的循环。
缩在家里的百姓们终于从窗板缝里看到了白杆兵:黝黑的皮肤、精瘦短小而充满力量的身材、凹目塌鼻的相貌、身上的斑斑血迹、手中奇形怪状的武器、口里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从心底窜上来的恐惧几乎要把他们挤压到彻底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