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瞪口呆间,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情景再现,永宁南墙垛间猛地冒出几千顶铁盔,羽箭、砖石、金汁、炸罐,暴雨般倾泻而下,还有大桶大桶滚烫的沥青顺着长梯兜头浇下来,随着一支支翻着筋斗的火把被投出,几乎所有搭在墙上的长梯在安效良的眼前燃起熊熊大火,而墙上那些黑洞洞的炮口则齐刷刷地压低、压低,慢悠悠地森然指向拥挤在壕沟前密密匝匝几无转圜余地的人群……这一刻,显得如此漫长,仿佛永无休止、这一刻,周遭显得如此静谧,所有的喧嚣竟像突然间寂然无声、这一刻,那种极度的恐惧感简直能把人的神经生生扯断,叫人崩溃到发疯……
“撤退,撤退!”安效良的喊声真像扯破了喉咙,然而,再响亮的竹梆声又如何比得了火炮的轰鸣!
“轰、轰、轰!”墙上一长排的火炮终于相继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每一门炮膛里都塞满了上百颗大小不一的石子,向近在咫尺又避无可避的稠密人群喷洒出死亡。
乌撒军崩溃了。
堵在沟边的人们开始哭喊着试图转身而逃,然而绝大部分仍被后面的人死死地拥着,挤作动弹不得的一团。紧跟着随着一声霹雳,人群中炸起一大蓬血花,倒下的人们空出一大片地方,转眼间又被周旁涌过来的人群填满,死伤者被踩在脚下,人群在推搡、拥挤、哭号、绝望徒劳地挣扎,直到下一声轰鸣响起……一炷香时间不到,沟边的人已稀疏了许多,心如刀绞的安效良被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知道,差不多已有三千多乌撒府的勇士再也无法回到久别的故乡。
最绝望的当属那些已奔到墙根下的人,他们凭以跨过壕沟的长梯已被烈焰烧成灰烬,沟对面倒是有一些长梯被弃在地上,可人人都在争相逃命,极少有谁能在混乱中想起搭救墙下无助的同伴——即便有人那么做,转眼间不是在俯身时被踏上无数双穿着草鞋的大脚再也爬不起身,便是立即得到墙上弓弩兵们的重点关照……勉强残留的三五架长梯引起了几个炮长的注意,几声怒吼,弹如雨下,匆匆打造的木梯瞬间四散崩裂,彻底断绝了墙下土兵们逃生的希望。几乎完全不需要顾忌那些零星射向城头的竹箭——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压制火力,随着手里拿了竹弓的土兵一个接一个地被射倒,守军们胆子越来越大,不少人手里举着导火索爆出哔剥火星的油罐炸罐探出身来,目光炯炯满脸杀气地搜寻着要砸下去的目标。土兵们纷纷绝望地抬眼望向城头,目光交接的瞬间有人不觉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口里咿呀地用苗语大声讨饶,但得到的往往是一声狞笑,燃着火星的罐子被狠狠砸下,跪着的人猛地向上一窜,瞬间变成一个火人……
“噗通、噗通”的落水声不绝于耳。为了躲避攻击,墙下的苗兵不少人跳入护城壕,希望能够苟延残喘,然而这里依旧是死路一条:水面距沟沿足足四尺来高,再好的水性也不可能一跃而上,他们只能泡在腥红浑浊的水里,忍受着煎熬,哭泣着等待自己最后命运不可避免的降临。
墙上的炮火在持续轰击护城壕边越来越稀疏的人群。落在攻击部队后面的人逃生的机会当然大得多,他们也是最先听到撤退命令返身回奔的。不过,逃跑远非顺利,一个接一个的人在奔跑中猛地一头栽倒,继而捧着被铁蒺藜洞穿的脚掌在地上惨嚎着翻滚起来。火炮的轰鸣盖过了床弩发出的闷响,但看着空中不停地落下一片片乌云般的铁蒺藜,安效良知道,从交战开始,那些床弩便在一刻不停地发射着。不同于火炮需要考虑给炮管降温,又不需要刻意瞄准,三架床弩的发射只受限于重新上弦的速度,布散出来的铁蒺藜已覆盖了城南几乎所有地方。
“轰”的一声,一蓬烟尘裹着泥土和草皮在不远处飞迸开来,溅了安效良满头满脸。抬眼望去,尸横遍野,壕沟边上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人头不见了,安效良可以清晰地看到墙根下或倒或坐的族人。死者已矣,生者的精神都已崩溃,他们不再挣扎,不再躲避,一个个呆若木鸡地萎顿在那里,等待着向自己逼近中的死神。
“轰”的又一声,附近再次炸起一片泥土——眼前已再没有值得轰击的集群目标,城头的火炮开始了延伸射击。
抹了一把脸,泪水、汗水、泥土、草叶交织在一起,安效良带了身边的几名心腹转身而逃。
平生第一次,号称水西安氏集团第一勇将的安头领弃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