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国家正飞快滑向深渊,也没人敢在这只百足之虫还未凉透的尸体上跳舞——它训练有素的军队依然令人忌惮,它的上层贵族仍是大陆上最富有的群体。哪怕抛开这些不谈,只要奥兰多公爵还在人世一天,就没有哪个不开眼的蠢货想要挑战这个庞大而臃肿的王国。
国家也许是个略显宏大而飘渺的词汇,暂且不提。但历史车轮下的每一个人,都是微观而鲜活的。
在简陋的帐篷中,菲丽丝从烦恼的梦中醒来。尚未恢复的伤势让她疲惫不堪,甚至无力动动手臂。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血管里燥热的毒素正在警告她,如果做什么剧烈运动,她就会生不如死。那个*人!她怒不可遏,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想到那个和她同样继承了费舍尔这个姓氏的监管者,还有她憎恨的祖国,她便开始怀疑自己复仇的权利是否会被篡夺。想要清算旧日的仇恨,那么活着便是达成目标的必要前提。正如她所担心的那样,假如不能为罗恩和他弟弟争取到一处安身之所,那复仇只是个毫无希望的目标而已。她的嘴里填满了苦涩,内心亦被忧愁困扰。
假如不能手刃仇人…仅仅是这样的想法都足以让她在半信半疑中不寒而栗。现在她不能再倚靠父亲宽阔的肩膀了,她的每个决定都关乎着费舍尔最后血脉的命运。暂且蛰伏下来吧。公爵想根除恶魔的威胁,那就随他去吧,菲丽丝有自己的打算。如果卡琳讲述的故事并非虚言,那费舍尔的覆灭也许就是皇帝强势改革的信号。也对,塞连就像一只受伤的恶狼,不可能和兰斯一直和平下去。
但别说什么战争,就算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菲丽丝都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处理,还有最后一笔债要算清。
她无意识地攥拳,却感觉捏到了一只宽大而粗糙的手。偏过头去,是正坐在她身旁熟睡的劳伦斯。这个流氓!她刚想做什么,就看到那个傻乎乎的骑士手里捏着一条毛巾,枕边还有一盆味道刺鼻的药水。
内疚的心跳让她彻底放松下来,她知道自己该多信任他一点的。这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家伙总是这么信任她,他完全可以抛下他们,但他没有。他也完全可以把她丢在这自生自灭…毕竟没人会照顾一个不值得信任的、危险的人。
“他为你争取到了活下去的机会,但仅此一次。”从黑暗角落中现身的卡琳冷冷地注视着满眼寒意的菲丽丝,平淡地警告道:“那瓶治疗药剂里有一些罕见的材料,短期内不剧烈运动的话那就是一些很普通的香料,反之它会让你生不如死。当然,那东西只是为了保证你能冷静下来谈话,并不会真的要了你的命。我很抱歉,因为我很了解你所遭受的苦难与创伤,但我的耐心并不是无限的,所以请你理解。假如你对我的警告不屑一顾,那我只能…”
“弄死我?”菲丽丝干巴巴地冷笑两声,瞪着卡琳咒骂:“你这个冷漠无情的*!继承了费舍尔之名的杂种!你懂什么?知道被人背叛是什么滋味吗?知道失去一切是何等痛苦吗?不,你不知道。因为你一直都是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不管是在教会还是西境。想让我放弃复仇的话,就现在给我个痛快!反正咱们都是手上沾过血的人,不可能善终。”
“你似乎误会了什么,我并没想阻止你复仇。你对塞连皇帝的憎恨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复仇已经成了一种坚定的信仰。老实说我不想对你的决定指手画脚,但你的目的如此明了,这会让那个照顾了你一晚上的小子在扭曲信仰的鼓动下,被某种错误的认知玷污。这才是我唯一关心的事。”
“就这?”菲丽丝有些难以置信地皱了皱眉,假装倒吸一口凉气。但她的动作有些夸张,很快,四肢传来的刺痛便让她呲牙咧嘴地屏住了呼吸。
“确实如此。”卡琳沙哑的声音中带着笑意,听起来充满恶趣味,“那小子刚二十岁,以兰斯的标准,他正值少年,以我的标准,他还很年轻。他是我的部下,也是奥兰多公爵…挚友的子孙。他是个富有感情和同情心的小家伙,而且有潜力成为更好的人。所以我尽量不会让他过早地接触到这个世界的阴暗面,变得冷酷而狠心,甚至是残忍…我会保护他,直到他能毫不畏惧地面对任何不幸。在此之前,任何负面的…”
菲丽丝突然呻吟了一声,将身体蜷缩起来。她刚才想趁卡琳不注意时挟持劳伦斯,但失败了。那一阵火辣辣的、令人窒息的剧痛让她放弃了逃走的计划。那一瞬间,生物对疼痛的本能表现让她那份对自由抱有的愚蠢幻想烟消云散。
“省省吧,傲慢的抵抗只会让你感到痛苦。相信我,乖乖躺在那聊天,是相对安全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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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安全…多么玩味的形容词。不愧是教会的走狗,能用如此轻飘飘的词汇让人被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吓得动弹不得。菲丽丝并不了解奥拉神国,甚至分不清修道院与教堂有什么区别。在她看来,生活在教会治下的人们都过着吃力不讨好的生活。在那里,愚昧无知是一种美德,而对那些一生忠诚、生活在条条框框里,从未自由过的奴隶们来说,死亡是一种格外慷慨的奖励。虽然圣城的什一税和兰斯的某些苛捐杂税相比不值一提,但不幸的是,那些可怜的下层人要为自己生活在到处是狂热信徒的地方付出更多代价——薪酬微薄的劳役和兵役是对主的代言人们最基本的奉献,万一因为犯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罪被送进裁判所,那才是最让人绝望的。虽然也不是没人能活着走出裁判所,但绝大多数人既没有值得守夜者另眼相看的勇气和口才,也没有鼓囊囊的钱袋。
菲丽丝知道自己现在与卡琳作对讨不了好,便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这令卡琳有些不快地瞪着她哼了一声。
菲丽丝缄默不言,她的心脏在承受着难以言喻的重压,每一次跳动都无比迟缓而深沉。这是人类对于危险的本能反应,尽管卡琳并没用任何武器指着她,这种压迫感依然将她冰封在巨大的、坚固的牢笼中。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的安排,可怜的小姑娘。但我劝你最好别打他的主意,接下来我会告诉你一个古老的秘密,仔细聆听,用心记好,我只说一遍。”
菲丽丝微微点头,全神贯注。卡琳有意无意地看向还在熟睡的劳伦斯,确认他还在梦乡中以后,卡琳如吟游诗人般慢吞吞的开始讲述。
“我曾服侍过先代圣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在出逃前告诉我,很久之后我会遇到一位不同寻常的、羸弱的、有礼貌的、重情义的男性。他会成长为人类中最强大的存在,即使是诸神也会畏惧他,我的任务便是保护他不会死于非命。但这并不是我保护他的唯一原因。”
那双如宝石般漂亮的眼睛被阴郁填满,迷失在微卷的褐色长发的阴影下。
“而是,我和他父亲…那是另一个故事了,以后有空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