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圣上是不会动老夫的。今日,圣上要杀的也只有国舅张显宁一人。”
他迟迟缓叹,又接着说:“麟儿既在一开始时选择了袖手旁观,就断不会在张显宁刚被诛杀后回来。倘若,麟儿回来,最不安的也只会是圣上。”
柳霖霖,愁眉不展道:“也就是说,圣上怕齐麟会借着国舅被诛的契机,谋反作乱?”
赵衍微微点头,“数月之内,圣上都绝不想见到麟儿。”
“那...那...”柳霖霖多番迟疑,终是问道:“那阿翁又为何言出死后之事呢?”
赵衍缓缓抬手,招呼柳霖霖坐下,柔声回道:“我呀也只是随口一说...万一老夫哪天突然死了,岂不连交代后事的机会都没了?”
他说完,便也缓笑了起来。
柳霖霖,道:“阿翁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和夫君定会照顾好阿翁的。”
赵衍当即摆手道:“这人啊,能照顾好自己就已属难得了,就别再说照顾这个那个了...以后啊,霖儿怕是也没时间照顾阿翁咯...”
没等柳霖霖反驳,他又继续道:“方毅已将今日霖儿的所做所为都告知了我。方毅走时还不忘对霖儿你连连夸赞...看来,霖儿是彻底收服方毅了...”
柳霖霖,忙道:“哪有...儿媳也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她难掩羞涩,低眸间也捋起了身前的头发。
赵衍为其斟上一杯茶,缓缓推之。
柳霖霖见状,猛地颤身惊眸,“阿翁...这可万万使不得...你看我,竟忘了先给阿翁您倒上茶水了...”
“无碍。”赵衍,说,“以后,霖儿已不必再为任何人端茶倒水了,包括我儿阿睿。”
“今日,霖儿所做的一切,老夫都甚是满意。使老夫也没想到的是,你最后居然可以全身而退。”
他长长地舒缓出一口气,又笑道:“原本阿翁呢...是想用三年时间使霖儿你快速成长起来,眼下看来,竟是我赵衍有眼无珠,自以为是了...明日,阿翁会命人在赵府挂满喜绸,亲自为你举办荣升大典,至此,整个赵府也将会是你的。”
柳霖霖听后,忙惊身跪地,“阿翁,我柳霖霖又怎能承此大任呢?我能不被阿翁所弃,接受为儿媳,就已是我的万幸了...毕竟...毕竟...”
“毕竟,你曾是花魁,对吗?”赵衍,抢言道:“霖儿,你可知世人皆想去往的仙境在何处?”
柳霖霖缓缓抬眸,眸光纯净且无垢,她慢慢摇头,久望不言。
赵衍摊手迎她起身,憨憨一笑,“仙境与地狱皆在人间,随心绪而改变,亦随体会而更改。这世上最大的磨难在人间,这世上最大的幸福也在人间;断然是鬼也无人恶,断然是仙也无人逍遥。”
“生活如仙境也好,如地狱也罢,又都有着种种限制。过惯了仙境生活,自受不住地狱般的苦痛;过惯地狱生活的人,一朝步入仙境,定也会纵欲而亡。”
“眼前所见种种,皆是一场假象。可,假象中又有真情,亦有眷恋,老夫自也愿长留在这假象中,随波逐流。但,今夜霖儿能引百姓共鸣,集百姓之力助自己脱险,就已然跳出了凡尘俗世,成了毫无限制的真神了...”
柳霖霖难以置信地看着赵衍——她哪是赵衍口中的真神啊,不过是使出了点小聪明,将身处的环境转化为利己的条件罢了...
“阿翁未免有些言重,怎能将霖儿说成是真神呢?”
赵衍,抿嘴一笑,“在这个世上,很多人都糊涂、盲从,就连自己想要什么、想过怎样的生活都不曾知道...”
“究其根源,皆因他们不懂得思考反思,真正的思考也不是认知中的思考,而是打破所有限制与固有认知,真正的去静心好好想清楚一件事。只可惜,世人皆被圈固。”
柳霖霖在听。
赵衍,接着说:“人一出生就被灌输诸多礼法,没有孩子会质问这些礼法是谁制定的,也没孩子会去想该不该去遵守,更没有哪个孩子想过将这些礼法推翻。从头到尾,只是父母如此说,他们便如此做。”
“长大之后呢,所有男子都想考取功名,当然我大襄还未开科举,但,不开科举就更容易鱼龙混杂,各种裙带关系也就出现了。女子呢要学琴棋书画,还要做到知书达理。即便,生在普通人家也要学会针线活,三从四德也是必要遵守的。”
“同样,没有人去质疑,更没有人去推翻。他们可能连推翻的想法都没有,只因他们皆深陷在制定好的环境中,一生都逃不出环境所限。只知从来都是如此,便就是对的。”
“再回到霖儿身上。倘若,霖儿也深陷其中,就绝不会命三百府兵冲杀守宫门的侍卫,更会在下令后选择自戕。因为,道理就是这样的,以下犯上就是死罪;选择冲杀之刻,也就意味着死亡。这本就是该有的结局,也是该有的规则,没人会觉得遗憾,也没人会觉得有错,反倒都会觉得理所当然,无路可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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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霖儿你呢?不但能使老夫安好地走出宫墙,还在杀掉守卫宫门的侍卫和部分禁军后,做到了全身而退...霖儿是不是压根就没回想过方才所发生的事呢?若你有片刻回首细想,你也就不会这般气定神闲的和老夫说话了...”
柳霖霖支支吾吾地回道:“阿翁,有些话...霖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衍缓捋胡须,道:“但言无妨。”
柳霖霖,小心翼翼道:“其实,我能有那些举动,全因在进入“云阙阁”前,我就一直在效仿齐麟...后来到宫门前,我也在马车上想了很久,如果换做齐麟遇此情况,他定会冲破宫门,直接救出阿翁你。”
“然,我既无齐麟手中的兵马,也无齐麟的权势和能力,想要真如齐麟般行事,又是万万行不通的。但,假如齐麟是我,他又会怎么做呢?”
“对此,我再次陷入了思量,最后,我总觉得齐麟会先打破规则,占据主动。规则也就是阿翁方才所言的以下犯上则是死罪,如何才能解除死罪也就成了关键所在。”
“于是,我就频频望向车外,除了发现围堵过来了很多百姓外,还发现宫门只有侧门有人把守,正门到了晚上就会紧闭不开。那时,我也只能在这两点上做文章,但,我又同时意识到圣上也一定不会对阿翁真的动手...”
赵衍听后,大笑了起来,“好,极好!你可知,当你意识到可利用围堵的百姓为自己开脱时,就已跳出了固有思维;在你意识到宫门只有侧门可出入时,也具备了带兵的能力;只可惜,最后你又想到圣上不会真对老夫下手,反倒又回到了固定思维中...”
“有趣,真是有趣!老夫竟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听到你是如何全然扭转思维的,这才是精髓所在。通常,人在可行与不可行之间,也会产生极大的内耗和衡量。也正是这些内耗和衡量,使得人越发颓废,越发迷惘,从而一无所有,什么都做不好。”
柳霖霖见赵衍大喜,也不禁心悦了起来,“是的,就在我左右权衡之际,我赫然悟到了一个关键点:虽然,眼下圣上不会对阿翁怎样,但,过了今晚后,难保圣上会起杀心。今日,圣上既敢强留阿翁,那明日圣上就有可能得寸进尺,私欲更盛。”
“齐麟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他会将一切罪恶和得寸进尺扼杀在摇篮中,所以,今夜,赵府的三百府兵必要冲杀一次,就算损伤殆尽也要使圣上感到后怕。唯有些许震慑和不安,才能打掉圣上膨胀的欲望;也只有感到自危,圣上才会急迫想要安稳下来。”
“好!”赵衍已再次叫好,他万般狂喜地看着柳霖霖,似也无了坐姿,反倒像个听故事的孩童,“霖儿果真不凡。日后,有霖儿伴着睿儿,赵府无忧也!”
片刻后,他突又停下笑声,有些怪异地问道:“霖儿就不怕死吗?任何决策都如赌局,就算霖儿算好了一切,也会有意外发生...万一,圣上看破了霖儿的计量,或是觉得霖儿是个威胁,那霖儿岂不危矣?”
柳霖霖,淡淡一笑,“世上能有几个镇北王,又能有几个赵瑾睿呢?遇之则幸,不遇才是正常。换句话说,世间诸事失败与不如意才是正常的,人却整日想着事事如意,福星高照,这又怎么可能呢?”
“我柳霖霖能遇齐麟,又能得到阿睿的垂怜,也算是亲身经历了一场仙缘。遇仙缘者,不是极好,就是极坏,全看如何选择、如何取舍...我自认自己此生已无憾,即便是死,也要形成有力威慑,我毕竟是赵府的儿媳,杀我也就意味着与整个赵府决裂...我既不怕死,又已享受过仙缘,纵使疯魔又如何?”
赵衍畅笑不绝,他实在太久没有这般笑过了,也实在太久没有这般轻松过了。
待他起身,他的眸光已凝在一棵树下,他缓缓而去,蹲身轻拂着地上的泥土。
他不敢太用力,因为他的手在颤动,他的心也定在颤动。 废文网
柳霖霖静望不语,她已想到或许那棵树下就埋葬着赵衍的夫人。
“没人会找你的麻烦,也没人会再计较今日之事。因为,朝堂上的那些人根本不屑去难为一个女子,更何况这女子还曾是名震景都城的柳霖霖呢...那些人啊,只要知道你就是柳霖霖,怕是连沾染都不会沾染...”
赵衍缓缓回眸,又慈笑道:“霖儿,你本就是一个跳出世俗的人。不然,你只会仍在秦楼楚馆中,绝不会出现在赵府...”
“从今以后,还请霖儿多多照拂赵家。”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已躬身长揖,久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