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歌谣

出门那天,母亲很是高兴的随着我们赶路,步伐强健动作迅速,东张西望甚是好奇,还不时的回头问我:儿子,不会慢了赶不上火车吧?我说:没事,我们出门早,有的是时间。当检过票据后,我们坐在车箱里了。母亲还疑惑的问我:儿子,不是说坐火车么?怎么到这间小房子里了,还有一层层的小床?火车呢?我给母亲说:我们现在就坐在火车的车箱里了,小房子就是火车的一节车箱,火车就是由这样的小房子一节一节连接而成。就是那种,一节一节长又长的样式。我给母亲说;这小床是卧铺,我们睡上一晚,明天一早就到了。母亲才若有所思的说:噢,感情刚才看到的长长的绿色就是火车啊。我说:是的,这就是火车,房子就是车箱。那时从济南到沈阳的火车是绿铁皮的那种。母亲这才有所醒悟,从车箱左面的窗口看看,又到右面的窗口看看,止到此时,母亲才明白了火车原是如此这般的模样。母亲还感叹道;你看,现在真的发达了,不用走路,不太劳累,在火车上还能睡觉,睡上一晚,醒来就到沈阳了,这要放在过去,想都不敢想呢。母亲宽慰的笑笑,很是安心。

其实母亲并不知道,我们坐上火车时,我就想到了小时候母亲吟唱的那首歌谣。还安慰的想,不管怎样,母亲是看到了真实的火车,并坐上了真实的火车,也算是实现了一个心愿。我想母亲也一定想到了曾经唱过的歌谣:火车火车呜呜响,一节一节长又长。因为母亲说了一句:我老以为火车只可以载粮食,坐人也是一个一个的拥挤着,噢,原来是可以安上床的。说过之后自己还不好意思的笑,认为自己想事太过片面而不好意思。母亲又问了一些比如吃饭、喝水、去洗手间等日常的事情,之后才放心的说:光说不行,社会真是好了,什么都想的这么周全。也不用担心渴着、饿着、冻着,没想到出个远门这么舒服了。

那次旅行,母亲一路心情大好,并轻声哼唱起那首我熟悉的歌谣:“火车火车呜呜响,一节一节长又长”。当火车拉起长笛时,母亲惊讶的对我女儿说:快听,快听,火车真的呜呜响呢。我女儿还不知所然。到达沈阳见到二姨后,二姨问:这一路上劳累,有没有感觉到不舒服?母亲眉飞色舞的说:还没有感觉呢,睡了一晚,天亮就到沈阳了,你说快不?没有不舒服呢。二姨还担心母亲经不住长途劳累,再病在火车上。我说:我姐已给我们带上了感冒或消炎的药物,都备着呢,感到不舒服吃点药就好。母亲还挺了挺腰板说:哪有不舒服?没有啊,可好了。母亲说;虽说火车的车箱不大,可心里亮堂着呢。

关于母亲唱的这首歌谣,我从没有听别人唱过,或没有什么声乐或电台播放过,所以便也不知母亲所唱的歌词是否正确。之后多年,我回家时问过与母亲同龄的一位婶子。我问她:你们那个时代有过这样一首歌么?然后我唱给婶子听,婶子有些困惑的摇摇头,说:没有听过,不知道呢,你从哪里听的这种歌?我只是笑笑,没有告诉她。这样说来,也只是母亲唱过了,所以我想,兴许是母亲依据自己喜欢的曲儿,随意的编上了词呢。那时火车对乡下来说,很是新奇,高庄又比较偏僻,几十里的范围内根本没有铁路,所以也就不会见到火车了。

多年以后出差,听到火车鸣笛,我就想起了这首歌谣,上网查阅一番,果真发现有一首歌就叫“火车火车呜呜响”。但歌词与母亲唱的截然不同,与交公粮也毫不粘边。便知母亲是听过这首歌,但没有记住歌词,歌词是根据自己的意向重新填唱,却也真切的表达了母亲对交公粮的一片真心与诚意呢。原唱词是这样的:火车火车呜呜响,一节一节长又长,前头装的优质钢,后头装的丰收粮,备战备荒为人民,铁路工作运输忙。这与母亲所唱的歌词迥然不同。

是啊,歌词是否正确已无关紧要,内容截然不同也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所表达的真心实意却如出一辙,仿佛出自同一位作者编写,抒发了一种相同的情怀,表示了在艰苦岁月里勇往直前的精神、团结一致的决心及奋力向前的劲头,就是这种精神、决心或劲头,促使着我们的生活朝向光明灿烂的明天前进,我们的日子才越过越好。所以,这种精神便是中华民族的凝聚传承,是大汉华人的灵魂力量,是炎黄子孙绵延流长的根本,更是华夏汉人永远屹立的秘诀。同样适用在任何一个时代。现如今,大华的儿女仍与那一节一节的车箱一样,节连节、手挽手、心牵心,满载着希望与勇气,跨过高山越边大海,向着美好的明天前行。

是啊,如若这样,母亲也算是思维开阔,想像力丰富,是位具有原创歌曲的歌者了,虽然听众只有我一人,歌曲也仅是这一首,但其影响力甚是深远,已永远的留在了这名听众的内心深处,并让这名听众感知了岁月的美好与安详。我本打算向母亲说清这首歌谣的原词与意思,专而一想,已没有必要再说细节,就依了母亲内心的感知而定吧。兴许这就是母亲故意修改的呢。不过细想起来,这首歌是否原创,是否新编,一切都不在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母亲热爱祖国的一种情怀,是母亲甘愿付出的一份见证。且在我童年的时光里,陪同我度过了那种与歌谣一样清新的日子,与歌谣一样平淡的岁月,与歌谣一样安然的光景,还有与歌谣一样的纯朴、飘逸与幸福。

当年那位唱着“火车火车呜呜响”让小儿子起床的母亲,如今年事已高,两眼昏花神情木然,早已忘记了那首歌谣,忘记了欢愉的感觉,也忘记了小儿子已工作多年。前几天我回家,站在母亲的面前,母亲定眼细看、费些了力气才看出是她的小儿子回来。还惊喜的问:我怎么这么长时间没看到你呢,你干什么去了?问的我泪流满面,便轻轻回答:我不是上班了么,您忘记了?母亲沉思片刻,说:噢,对啊,你工作了,你看我都忘的没一点影了。然后又问:你在哪里工作来?我说:济南。母亲说:对啊,我去过济南。又彼为神秘的说道:我还去过沈阳呢,都好多年了,我记的可是清楚。还有啊,我也坐过火车了,火车上有小床,可是好呢。姐姐故意问:你与谁一起坐的火车?母亲想了半天才说:谁知道与谁一起坐的,反正我是坐过了,你大娘一辈子也没坐过呢,真可惜了。

于是我问:有一首歌谣,唱的是,火车火车呜呜响,一节一节长又长,还记得么?母亲又深思了半天,说:谁知道什么一节一节、长又长的,我反正是坐过火车了,你大娘可是没坐过。唉,她跟我吵了一辈子,也闹了一辈子,到头来她没有坐过火车呢,一次也没坐过。看来母亲已经完全忘记了歌谣的事,但没有忘记曾经坐过了火车的事。姐姐对我说:多亏当年领着母亲去了一趟沈阳,要不然,母亲会一直纠结着不曾坐过火车的事,虽然不说,肯定有遗憾呢,如今也算是了却心愿了。母亲接话说:噢,我想起来了,是与我小儿一起坐的火车,我还纳闷呢,小儿说带我坐火车的,怎么领我到一间小房子里了,还有一层一层的小床,很窄的,小儿说这就是火车的车箱呢。我想起来了。哎哟,到处都是人呢,原来都还没有坐过火车,来坐一趟感受感受呢。我与姐姐相视一笑,为母亲还能记起这事感到欣慰。

母亲对于唱过的歌谣早已没有印象,因此延伸的坐火车事件却成了一生的愿望。现在再坐已是不能。针对母亲而言,坐火车已成了过往也成了意境,成了母亲倍感骄傲的行为。所以啊,人生没有多少个春秋禁得起消磨,也没有多少个岁月经得住度过,趁着可以,就去做些了却心愿的事件吧,以免老去之时空留遗憾。如此道理,与任何人也是一种经验之谈,现在感悟还为时不晚。那天的傍晚时分,我推着母亲坐在楼下看夕阳,微风吹拂秋水长天,余晖给大地披上一层华丽的色彩。母亲轻声说道:我记得,那天啊,我紧着赶火车的时候,太阳就是这个样子呢。我突然一惊,去沈阳的当天可不就是傍晚时分么,母亲竟然记住了当时的境况,记往了是在夕阳之下乘坐的火车。这让我彼为震撼。

于是我轻轻的哼唱:火车火车呜呜响,一节一节长又长。声音低缓、轻柔,就象当年母亲唱给我时一样。只是角色已换,物是人非,光阴荏苒,梦影依稀。我看着虚弱、苍老的母亲,禁不住潸然泪下。谁知母亲一听,精神一振,竟然轻轻的唱道:前面拉着解放军,后面载着蓄备粮。声调还是平铺直述,没有抑阳顿措,似是轻轻阅读着两句歌词。母亲高兴的问我说:对吧?我记得就是这样唱呢。我连忙点点头,说:对的对的,就是这个唱法。然后,我们又一起低声唱道:要问火车哪里去,保卫人民保卫家乡。之后我与母亲相视而笑。歌声透过时空、穿过岁月,已缓缓的飘向了那个遥远的小小村庄,飘进了那间灰暗的堂屋里。屋内有一个幼小的男孩儿,正依偎在母亲身边,望着窗口射进的丝丝光线,在认真的听一位母亲唱着这首歌谣呢。

是啊,这首歌谣是这对母子永远连心的丝线,是这对母子彼此牵挂的清影,更是这对母子魂魄相融的道场。如今,母亲的歌谣依然在我的耳旁回响,“她”曾经伴随我走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也一定会陪伴我走过未来的花开四季。这歌声仍然是那么的悠长、醇厚;又那么的真切、深情,延绵不断、清新乐耳,象一条从我童年时期就开始流淌的河,从一个叫高庄的小村子,在一处灰暗的堂屋内,伴着冉冉升起的阳光,越过生活的沟壑,爬过浮日的寒冬,伴着白云飘荡的光阴,定格成我心中一条宽阔的星河。这星河从我的遥远的童年时代,一直延续到今时,又婉转着流向了远方,让我温暖,让我沉思,让我醒悟,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至今,我的耳畔仍然回想着母亲的那首歌谣:火车火车呜呜响,一节一节长又长,前面拉着解放军,后面载着蓄备粮,要问火车哪里去,保卫人民保卫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