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歌大师离开后,无衣一个人在凉亭仍呆坐了很久。
大师说的那些话,并没有带给他很深的震撼,是否能够爱人,是否能得到他人的爱,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他心中早有注意,要在与他人保持距离的同时,用聪明才智收获他人的认可。他才不会傻到用真心去换。
可是大师为什么对自己说出这些话,却让他困惑不解。他明明是在问怎么帮助木木的事情,为什么大师却只说他,还劝他要爱他人。
不,他做不到了。对于他来说,他人早就是地狱。在路无衣死后,在枝知死后,他就再没有爱过别人。
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他已经无法想象。
他想起徐无衣,想起采薇,想起他们爱过的那些人,想起童画,想起依依,想起应会和洛星,他还能想起一些曾经发生的事,但当时的那些情感,他已经无法还原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知道那时候的自己是幸福的,是悲伤的,是快乐的,是痛苦的,但他也只是有这种认知而已,并没有感受到那种感觉。这还不是那种单纯的想象,不是你通过文字描述,知道所描述场景的天气如何,周围环境如何,食物的味道和气味如何等等,因为这些是文字是可以引发共情的,你是可以感受到作者想要描述的一切。哪怕是音乐这种缥缈的东西,都能让无衣无比真实的体验到寒冷和火热,喜悦和悲伤,因为那种感觉是真实的。
但现在他对于过去的那些回忆,那些曾经的他心中的感情,他已经无法想象,也无法感受了。这很像是他在课本里学习多维时空,不论那些理论讲得多么通俗易懂,采用多少比喻和形象的描述,不论多么生动形象,都无法让他真的感受到那个多维的时空世界,因为他从来不曾身处那样一个世界。他一直在这个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的世界里,在这里时间的流逝只有一个方向,在这里物体最多就只有三维,它们的投影一定是在一个平面上,他无法想象一个投影是三维的物体。就好像你拿一把刀切开一个苹果,横截面却仍然是一个苹果。
无衣明白,这意味着那些曾经的感情对于他而言已经永远失去了。不论他想起再多细节,回忆再多往事,他都失去了曾经的那份感情。
为什么会这样?大师让他放松点,为什么?他何时变得如此小心翼翼。
在枝知还在的时候,他还没有变成这样。他还去找过羡林,还为妈妈的去世流泪过,还对陌生的哥哥怀着熟悉的感情,那时候在爸爸病床前的承诺,他还是认真的。
作为路无衣的他还热爱着这个世界,还努力想要改变世界,改变周围的环境,改变自己。他还为了实现理想,暂时放下了自己一直坚持的关爱动物的理念。那时候的他还充满激情和斗志,对他人还怀着期待和信任。
可是那之后,一切都变了。从那次怀着恶意的自杀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和爸爸就他的未来之路产生了强烈分歧,一怒之下,他开枪自杀了。他以为一切终于结束了,可不知道那之后才是噩梦的开始。
那之后他也伤心后悔过,却从没有想过要去爱爸爸,他只是满怀愧疚的把他的骨灰制成音符送入太空,成全他一直以来的心愿。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减轻对爸爸的愧疚,并不包含爱,他很清楚这一点,否则也不会将爸爸的骨灰制成他生前最厌恶的音符。那个音符代表着他们之间不可消除的隔阂与矛盾。他以为他只是恨爸爸一个人,他没有想过从那以后他就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大师也许看穿了他对爱他人这件事的无能,也许觉得他与木木的这种亲密关系会是一种契机,一种放松下来,重新敞开心扉接纳他人的契机,但大师不知道的是他这个病症的根由,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如果他没有这样,他早已疯掉了。
他当初的开枪自杀,和爸爸的矛盾升级只是一个导火索,真正的原因还是他对于永生的恐惧,如果他真的可以无限次永生,那么一次生命对于他来说将变得一文不值,同样的,一次生命中的任何一个人也将变得微不足道。如果他不这么看待,他就只能被无数沉重的回忆彻底压垮。他的记忆和灵魂也许得到了永生,但他的心灵并没有强大到可以应对这无穷的记忆和无穷的时光,他无法应对反反复复地失去和懊悔,无法怀着所有过去的人和事来应对每一次新生,他还不是超人。
他关心木木,也在意一歌大师,但却不会将他们真正放进内心深处,也不是他不想或者不愿,而是他已经失去这种能力。在他内心的深处,已经是一片冰封,永久地冻结起来了,再不会有任何鲜活的东西可以闯入。而那些曾经让他欣喜若狂,让他泪如泉涌,让他心乱如麻的人和事也都已经冻结,再不会感染他的情绪,影响他的思绪。
他在山中这几年,已经完成了一次内心的升级。他失去了感受爱和给予爱的能力,但他获得了永远清晰的思维,永远不被情绪感染的理智,至少现在他是愿意的,是满意的。
人们常说情深不寿,天若有情天亦老,可反过来说,也许恰恰是漫长的寿命阻止了它们产生类似人类的感情的东西,即使偶尔产生了,也会在时间长河里被淘汰掉。
宇宙无情才是真理吧,无衣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就是在一步步淘汰掉那些不适宜的感情,一步步朝着无情的永生走去。
大师毕竟不是他,不知道他这几百年的生活经历,不知道他未来还会面临着什么,如果他和他们一样,只有这辈子,那他当然会尽情放纵,也根本不会和任何人计较。如果马上就是终点,他才不会浪费时间在那些无意义的事情上,那样的话他根本就不会上山来,那样的他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把握剩下的时光,将自己的人生拓展地尽可能远,他也许会立即投入所有精力和时间来攀登顶峰。而如果他能遇到一个相知相爱的人,他也能立即放下所有去和她共度余生。
可惜,这样的生活他再不可能拥有了。
他需要面对的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局面。无情才是出路。
一歌大师离开后,无衣一个人在凉亭仍呆坐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