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8章|终南奇遇(下)

李靖道:“当年长孙将军出使突厥面晤故可汗沙钵略,一箭双雕名震天下,但鲜有人知,其时主使是奇章……是里仁叔。其时里仁叔为持节主使,长孙将军为副使。开皇三年,照例是里仁叔以大隋礼部尚书为主使,长孙将军为副使。大概是那一次,沙钵略可汗将‘灵宝弓’相赠里仁叔。”

牛弘轻抚虬须,肃然道:“药师年及弱冠就如此博闻强识,老夫平生仅见!既知此弓渊源,老叔就将它送给你。”说罢取弓再次递给李靖。

李靖双手接弓,谢道:“小侄定不负里仁叔所望,用好此弓,报效国家。”

牛弘极为开心。此时王夫人已做好饭菜,端到案上,并告知李靖,那牛马吃饱,已自回棚内歇息。牛弘起身去寻老酒,李靖道:“里仁叔,小侄不饮酒。”于是将陈国守军醉酒之事简略讲了。

牛弘道:“好。你是客,就依你。少年戒酒,善莫大焉。”

于是二人吃饭。饭菜清淡,笋、蘑、椿、荠,尽是些山中之物。李靖问道:“里仁叔朝中重臣,为何避居山中?”

牛弘道:“近来圣上心绪不佳,动辄呵斥臣下,甚至当廷杖杀,劝阻者多被免官。我在朝中,不劝阻则于心不忍,若劝阻必激怒圣上,左右不是,就称病还家。早年,我与你婶婶在这偏僻之处买下这片瘦地,自建茅舍,作为度假之用。近来朝事纷纭,我深感厌烦,不想与他们争权夺利,就在此处耕田舒活筋骨。”

李靖道:“家父、舅父极为敬重里仁叔,说里仁叔不仅博通经史,还有将兵之能,更是精通礼乐,有宰相之才。大隋一统南北,正是大兴之时,里仁叔为何不进反退?”

牛弘叹道:“历来臣子,把出将入相当成最高追求,然而数千年来善终者能有几人?几日前,圣上命我传诏,我出了大兴殿就忘了诏令,返身请圣上重述诏令。圣上笑骂道:‘里仁年不到五十,却已显昏聩,本来想让你做宰相,你却连几句诏令都记不住,看来非宰相之材。’群臣大笑。我亦以记性不好为由请求告假。圣上当即准我回府颐养。杨素送我到殿外,说道:‘里仁其智或可及,其愚不可及’。药师以为,圣上、杨素之言,是何用意?”

李靖道:“圣上明知里仁叔博通经史,参定雅乐,区区几句诏令岂能忘记?明言非宰相之材,实则提醒公卿,里仁叔有宰相之材,而责令回府颐养,则知里仁叔淡薄名利,不恋权位,加之里仁叔忠厚之性,圣上处置平衡朝局时若在侧规劝,从或不从皆是两难,故默许里仁叔告假。至于杨素,洞若观火,加之与里仁叔交厚,不便说破,则暗指里仁叔聪明机智或可有人能比,但大智若愚就无人能比了。”

牛弘赞道:“药师不在朝堂,却能推而测之,非常人能及!”

李靖欠身道:“里仁叔过奖,小侄只是猜测而已。然而小侄不明里仁叔为何急流勇退?以里仁叔资历威望,就算不能做仆射,做内史令或纳言亦是有望,或者以本官参预朝政亦算入相。”

牛弘道:“圣上忌朝中重臣分权,加之皇子各自结党,皇后亦幕后干政,连圣上自身亦焦虑万分,才会廷杖杀人,我在其中无法左右。原有朝中四贵,广平郡王禁军已由高仆射接掌;高仆射老成谋国但难保无丝毫闪失;右卫大将军虞庆则与杨素有隙;苏威制衡高仆射但有朋党之嫌。现圣上擢拔杨素意图破除四贵,暗中角力已是水深火热。在这等油锅之中,我只能设法避祸,否则我这老牛肉就先被煮熟了。”

王夫人又上了鸡肉,笑道:“牛肉没有,先请李公子吃些鸡肉。老头啊,你说这些,万一传将出去,如何得了?”

牛弘道:“药师与我一见如故,甚是投缘,断不会泄露。老婆子你也知道,在长安府上我连几个儿子都不提这些。你不会像杨素家郑老虎一样,把老头子给卖了吧?”

王夫人白了他一眼,笑道:“人家杨素想当皇帝,你这老头儿只能当‘黄地’,就是‘烈日当头黄牛耕地’。”

李靖忍不住笑了起来。牛弘笑道:“你婶婶长得像个落水菩萨,我也像尊废弃山神,但我们极为亲爱,从无吵闹,主因你婶婶言语诙谐,又好做家务,平时连丫鬟婆子都不用,我们衣食住行又极简单,反倒无忧无虑。这个山居之地,平时有人料理,但我们夫妻一到,就将人遣走。舒活筋骨之事,怎可让人代劳?”

李靖道:“所谓神仙伴侣,大概就是说叔叔婶婶这等楷模。小侄极为羡慕。”

王夫人道:“李公子怕有二十了,不知可有妻室?”

李靖面上一红,道:“我大哥二十有四,二哥二十有二,都尚未定亲,我哪有妻室?”

牛弘看了他一眼,道:“地处深山,今夜并无外人,贤侄可直言。我听说你当年与晋王妃相识且私订终身,惹得晋王数次动了杀机,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靖心知,此生与杨广之结难以解开——杨广不会原谅他,他也不会原谅杨广。这只是情感之争,不分王侯平民。有晋王压着,纵使自己有天大本事,也难以翻身。此事舅父不可解,孙先生不可解,长孙晟不可解,来护儿不可解,甚至皇帝也不可解,只要他稍有差池被杨广抓住把柄,随时都有杀身之祸。

于是他叹息一声,将多年压抑之事讲了出来——既然牛弘夫妇信任他,他又如何能辜负叔婶?于是将自己如何护送天罡、如何与美娘相遇等往事说了,说得比向父母讲陈更为详细。想起在刑部大狱见到已是三个孩子母亲的萧美娘,不觉肝肠寸断,竟流下泪来。

王夫人听完李靖讲述,亦是偷偷抹泪。

牛弘叹道:“怪不得贤侄以擒获陈朝国主之功反遭囚禁,定是杨广这小子使了阴招。药师莫要担心,只要我老牛在,你就死不了。”

李靖大奇。作为臣下,就算在背地里,称皇帝、亲王亦不能直乎其名。牛弘主持大隋礼制,岂能自身违制?

正纳闷间,牛弘道:“老牛如此托大,称晋王为小子,药师不必惊疑。晋王年幼时,曾在老夫门下学过几年,算是学生。不过,老牛极为惭愧,未能将这小子教好,秘书省经阁内那些圣人之言,晋王没装进去多少,反倒对那些歪理邪说、诗辞歌赋极感兴趣。哎,虽不能算我之过,毕竟……毕竟是个憾事。”

李靖暗吃一惊。没想到牛弘竟然曾是杨广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