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雨洛用银针试探了茶水,见无异样,将银针用手帕包裹,收在了怀中。再双手捧茶,奉给赵盏。赵盏喉咙有股火气,几口喝干了。将茶杯放下,指了指茶壶。洪雨洛又斟一杯,要再取银针试毒,赵盏已握起茶杯,洪雨洛忙要阻拦,赵荀先一步挡住了她。洪雨洛这才想到,同样一壶茶,同一个杯子,怎么可能第一杯无毒,第二杯有毒了?是自己太过敏感,简单的道理没有想到。而最不该的是要抢夺太子手中的茶杯,阻拦太子饮茶。那是太子,身份无比尊贵,怎能如此失礼?民间没有几人认得太子,原十分安全。你这般紧张,反而让人怀疑太子身份。说不定会平添许多麻烦。洪雨洛很是懊悔,双手按着茶壶,想再为赵盏斟一杯茶,赵盏放下茶杯却不喝了。洪雨洛望向赵荀,赵荀对她淡淡笑笑,似是告诉她不必太过自责,太子不会在意。洪雨洛这才放下了心,偷偷的瞄着赵盏。
赵盏连着喝了两杯茶,稍稍缓解了喉咙的酸痛。他从窗口望着坐在台阶上的苏小青。到底是怎么了?朝廷废除了民告官无端所受的惩罚,准许百姓大胆的,没有顾虑的向有司伸冤。完善了官员监察制度,在各地设立监察司。只为惩治腐败渎职,枉法贪赃。为何,在临安城,天子脚下,还会出现这等暗无天日,无法无天,耸人听闻的事儿?若不是郭忠与我提及,我都不知道还有个皇城司。这个只受皇帝辖制的衙门,御史台无权管,言官不敢说。百姓骂皇城司,不就是在骂父皇,在骂我吗?他本是不相信,也不愿相信。人言不一定为真,他要亲眼看看,所谓的皇城司会不会当真目无王法。我就在这看着,一旦得到证实,我定从严惩处,免不了很多人要掉了脑袋。自作自受,国法无情,须怪不得我。
酒楼掌柜见赵盏喝茶的架势,已知道他绝非常人。或是大宋宗室,或是高官子弟。让他亲眼看看最好,免得说我搬弄是非。官家和太子久居深宫,不知道外面的事。你亲眼看看,告诉官家太子,好好管管皇城司里那些恶鬼判官,还百姓一个太平。转而一想,千万别是皇城司那一伙人,或者地位不够高,不敢得罪皇城司,反将我这小店供出去。若真那般,当万劫不复了。权衡来看,自是不愿惹祸上身,更加不敢去赌。支吾道:“小的刚刚都是胡说,客官别当真。”赵荀说:“我什么都没听到,你什么都没看到,你我什么都不知道。”掌柜如释重负,躬身说:“客官想要吃点什么,小的这就吩咐厨子去做。”赵荀说:“不必了,你下去吧,别让人来打扰。”掌柜唯唯诺诺的下了楼。赵盏的脸色不好看,洪雨洛的呼吸都小心翼翼。赵荀说:“大宋国土广阔,百姓千万,朝廷不能面面俱到,难免出纰漏。”赵盏说:“这是临安城,大宋的京城,眼皮子底下都管不了,成什么事了?”赵荀说:“并非监察机构失职。御史台,提点刑狱司,新设立的监察司都没权利监察皇城司。这类特殊衙门涉及隐秘,也实在不好监察。御史台提堂审问,该说的可以说,不该说的该怎么办?所以,谁都不敢去动。”赵盏说:“道理我明白。可百姓竟上告无门,这才是最大的问题。”赵荀不接话。他是殿前司副帅,负责宫廷护卫。朝廷重大决策由太子和宰执商议决定,他不该多嘴,他懂得分寸。赵盏也不追问。“店家说的话,有几分真假?”赵荀略微想想。“我听说过皇城司的事,与店家所言相差无两。是真是假,难以确定。非要说几分真假,我以为总有七八分是真的。”
街上传来喧闹,黑压压二三十人,都披着青黑色披风,带着黑色璞头,腰间悬短刀。行人纷纷避让,转眼间到了妓/馆门前。赵荀问:“我去打发了他们?”赵盏说:“其实我今天微服外出,就是要看看皇城司。算不上太巧合,恶事做多了,碰上的概率就大得多。你去瞧着,不必声张,别出人命即可。”赵荀应了,从窗口跃下,轻飘飘的落地。围观百姓都望着皇城司官差,无人发觉。赵荀挤进人群,神鬼不知。洪雨洛往赵盏身边坐坐,靠着窗边。觉得坐着不方便护卫,索性站起。街上纷杂,她不敢有一丁点儿的疏忽。一双警觉的眼睛在街面和对过屋顶扫视。右手藏在腰后,指尖按着匕首。就听得苏小青大声说:“光天化日,各位官爷想做什么?”皇城司为首的果是之前不付嫖资的酒鬼,虽然身着官服,仍是下盘不稳,晃晃悠悠,酒气还未消。想来是是皇城司中的小官,有些权力。他不答苏小青的话,只说:“先将这店砸了。”“且慢!”苏小青问:“按照大宋律法,奴犯了什么罪?要是犯了罪,该由相应的衙门处罚,不该皇城司来管。”那酒鬼冷笑:“大宋律法?皇城司就是大宋律法!”赵盏一咬牙。洪雨洛略微回头,急忙镇定心神,盯着周围动静。这一句话抛出,已犯了天大的忌讳。周围百姓开始议论纷纷,指责皇城司。苏小青大声说:“大家都听见了,他们本就是要仗势欺人,未将大宋律法放在眼中。还请各位说句公道话。”苏小青团团行礼。那酒鬼恼羞成怒,竟要抽刀。身后差人按住他的手腕,低声说了什么。他也发觉当街杀人终归不妥,处理起来麻烦。举起皇城司腰牌示给众人:“这家妓/馆中经常有金国奸细活动,已查的清清楚楚。皇城司办案,旁人不得议论干预。否则以从犯论处。”最后一句话很有威慑力。万一被定了从犯,抓进皇城司,哪还有命在?议论之声登时小了,更有许多人匆匆离去,害怕惹了麻烦。若不是赵盏从最开始就在场,还真不好说是真是假。毕竟奸细历来与妓/馆的关系密切,谁知道这里有没有问题。
苏小青倒是不特别意外,她实在走投无路,希望皇城司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稍有忌惮。呵,皇城司怎会忌惮呢?民不能与官斗,谁敢为她出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城司的话谁敢质疑?官差推开她,涌进店中。紧接着乒乒乓乓的打砸声响起,引来了更多不明原因的围观百姓。一时间上百人聚集在了门前,议论声和打砸声混在一起,让人心烦心乱。苏小青靠着店前的木柱子,这几年她所有心血努力,毁于一旦。都说京城繁华热闹,各地百姓趋之若鹜。现下看来,到临安城,是自己这辈子犯下最大的一个错误。早知如此,不来临安城,不该追究那不付钱的嫖客。唉,后悔的事多了,哪有悔棋的机会?罢了,命中注定,无法更改。我就认了命吧。哼,天子脚下。偶一抬头,望见酒楼窗边的赵盏。赵盏与许多人一样,脸上带着愤怒,似乎要随时出手干预。不同的是,看不到任何惊惧,更像是要故意看看皇城司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一道寒光射来,她循着来处,与洪雨洛四目相对。洪雨洛盯着她,眼都不眨。那姑娘眼中不悲不喜,平静如水,更看不出是敌是友,是喜是恶。苏小青年纪不大,却走过了万水千山,见过了太多人情世故。男人看她,色色迷迷,女人看她,嫌弃鄙夷。这等不存嫌弃的眼神,足以令她燃起好感。不禁对着洪雨洛微微一笑。洪雨洛略微发愣,目光移开又落了回来。她怎么都不想明白,遇见这等惨事,为何还能笑得出来?苏小青还在冲她笑,很温柔很友善的笑。洪雨洛望着望着,竟也跟着扬起嘴角,相对微笑。没有身份的高低贵贱,只像是久别重逢的好朋友。
“何人在此闹事!”由远及近,一行十几名衙役拨开人群,闯进了赵盏的视野。有位姑娘快走几步,握住苏小青的手。苏小青惊问:“我让你们都走,你为何要回来?”那姑娘说:“佳萌受姑娘大恩,怎能遇见了事就逃走,全让姑娘一人承受?姑娘别怕,我请来了临安府的程班头,他能为你我主持公道。”苏小青苦笑。“若是报官有用,何至于此?”程班头盯着皇城司腰牌,半晌。“李都头,临安城是大宋京城,皇城司办案也该收敛些。”原来那酒鬼是个都头,他冷冷的问:“什么时候皇城司的事,由得当地官府插嘴?你是想出面管一管了?”程班头说:“皇城司办案,我们临安府管不了,也不敢管。但白日里当街打砸,引起城中百姓议论惊恐,在我职权范围内,理当过问。”李都头勃然大怒:“狗东西,得罪皇城司不想活了吗?”程班头道:“程栎,临安府班头,从七品武官。我是大宋官员,不是李都头口中说的狗东西。”李都头冷笑一声。“好大的官儿,好大的威风。”程栎道:“都头正八品武官,低了我半级,威风可是大得多。”李都头道:“我是皇城司都头,皇城司做事,朝中一二品宰执都不敢插嘴。临安府尹不过正三品,你个班头不过七品,谁给你的胆子与我相比?”程栎说:“临安府负责城中治安,职责所在,并非要与谁相比。”李都头侧头瞅了眼店内。打砸还在继续,零零碎碎的声音传出来。他指着门口堆放的一些金银首饰,绫罗绸缎。“班头想如何管?”程栎道:“其余财物罢了,砸了店也罢了。人不能让皇城司带走。”李都头和几名手下放声嘲笑,肆无忌惮。赵盏觉得刺耳,揉了揉太阳穴。洪雨洛的手心带着汗水,指尖在刀身上轻敲。
程栎朗声道:“这有何好笑?”李都头等人陆续止住笑声,脸上表情仍不可一世。“我笑你太不知天高地厚。”抽出短刀架在了程栎脖子上,随程栎同来的衙役也都急忙抽出了刀。伴随女子的喊叫,围观百姓齐齐往后退了两步,门前的空地大了一圈。皇城司的人除了李都头外,都抱着手臂,并不动兵刃。李都头道:“我给你一个机会,带着你的人快滚,否则别怪我刀下无情。”程栎咬牙。“我是朝廷命官,你敢动我?”李都头道:“阻碍了皇城司办案,纵然杀你,也有理有据。虽有麻烦,不难解决。你若不信,便说一个不字让我来瞧瞧。”他的刀锋往前逼了逼。程栎知他说的八成不是假话。皇城司虽不能监察官员,要是非说阻碍了办案,自己七品小官,当真被杀,亦难以要他来偿命,顶多赔偿些银两,根本不会对皇城司产生影响。他不愿示弱,尤其在喜欢的女子面前。可他又不能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与人较劲。谁都看得出这位班头落了下风,没有胆量与皇城司为难。苏小青道:“大人恩情,奴记在心上。大人快带佳萌离开这是非之地,今日的事和您没有关系。今后好好待她,这些年她过的不容易。”佳萌哭道:“姑娘,我不走。我要是走了,余生整日愧疚,生不如死。”苏小青道:“你留下徒劳无益,白白送死。我命数至此,不愿旁人因我遭难。好丫头,让我到了下面,身上少背些罪孽。若有来生,但愿我能托在好人家,活在好世道,莫再沦落风尘。”佳萌只是哭泣,死死抱着苏小青手臂。程栎的语气软了。“李都头,我不愿与你作对。那一个姑娘家,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砸了她的生意,也该出够了气,睁只眼闭只眼便成全了她的性命。”李都头道:“我劝班头别多管闲事。让你走,是给了你脸面,别给脸不要脸。杀了你,杀了你的女人,对我不算是什么大事。你再聒噪,或许我改变了主意,谁都走不了。”程栎略带恳求。“我即刻变卖家产,凑齐一千两银子,请都头高抬贵手。”李都头道:“一千两银子想打发了我?地上的金银首饰便值得几千两白银。你若是能出万两银子,我倒是可以答应抬抬手。”程栎道:“万两白银,我无论如何都筹不到。”李都头用刀柄击打在他胸口。“那就别再废话。滚。”程栎退了两步,按着胸口,眼神黯淡,对手下人摆了摆手。有名衙役道:“班头,皇城司目无王法,欺人太甚,您一句话,跟他们拼了。”李都头道:“好胆量,你叫做什么,说来听听。”那衙役一听问自己名字,不敢接话。程栎道:“都将刀收起来吧。”走到苏小青面前,躬身行礼。“程某无能,姑娘别怪我。”苏小青还礼。程栎拉着佳萌的手。“跟我回去吧。”佳萌摇头。“我与姑娘生死一起。”苏小青掰开她的手。“我刚说过的话你都忘记了?让我一个人安安心心的走,路上不用谁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