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山东海滨的一个小渔村。胡彻拄着木拐,推开了门。有个姑娘道:“你小心摔倒了。”急忙要来扶,胡彻抬手,不让她过来。那姑娘还是跟在他身旁,时时护着。胡彻借助木拐走出了十几步站住,望着茫茫大海怔怔出神。早起的渔民扛着渔网从门前路过,与那姑娘打招呼。“妮儿,这男子能活下来就是命硬,还能自己走路,是你照料得好。”那姑娘笑说:“没有村里人帮衬,我独自哪忙得过来。是全村的功劳。”过了会儿,又有渔民路过。“从海上漂来,都以为他已是死人,只你见他有口热气,不愿寻地埋了。要是当时埋了,真真是害了人命,造了孽,全村人都要下地狱嘞。”那姑娘说:“是他命不该绝,我没做什么。断了那么多骨头,泡了那么些天海水,任谁都不相信他能活下来。”那渔民说:“要不是你认真照料,命不该绝也绝了。又帮着练习走路,否则现在也不能下床,说不定就瘫了。”那姑娘说:“他要下床走路,我拦不住。哪怕他瘫了,哪怕他不能说话,我照料着他,算是有个伴儿,不是孤单一个人。”胡彻身子微动。那渔民道:“他虽然不能说话,还是听得懂。知道谁对他好。”
那姑娘收起悲伤的情绪,朗声道:“家里要是有活计,给我送来,我帮着缝补。”那渔民道:“正巧家里有张渔网要补。补好了,给你五文钱怎样?”那姑娘道:“我现在有空,权当帮忙,不敢要钱。”那渔民道:“怎能白用你?你不要钱,就不送来了。”那姑娘道:“非要给钱,三文钱足够了,以前都是三文钱。”那渔民说:“这个季节鱼虾多,拿到镇上,一次能卖几十文钱。渔网破了不能打渔,给你多点也是应该。”那姑娘笑说:“便多谢您了。”那渔民说:“明天我让浑家把渔网给你送来。”那姑娘说:“不劳烦大娘,我一会儿去取。”那渔民说:“也行。反正现在他能动能走,不用照料。”那姑娘说:“早出早回,您快去吧。”那渔民问胡彻:“等你好了,就留在村里,娶了这丫头,怎样?”胡彻仍望着大海。那姑娘说:“您快去吧,别逗他了。”
五七艘小渔船迎着朝阳,缓缓驶向大海。那姑娘说:“我去东边渔家取网回来,你好好待着,别乱走,知道了吗?”胡彻回头看看她,点了点头。过了半晌,那姑娘扛着渔网回来,铺在院子里,取来针线缝补。“你叫什么名字?”那姑娘愣了下,抬起头。惊问:“是你说话?”胡彻道:“是我说话。”那姑娘站起,喜道:“你能说话,真是太好了。我以为你伤了脑子,听得懂,却不能说。看来你恢复的与正常人差不多了,以后全都能好。”胡彻问:“你叫什么名字?”那姑娘答道:“我叫余香。你呢?你叫做什么?”胡彻不答。余香不追问。“你掉进了海里,肯定受了许多磨难。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以前你不说话,我怎么叫你都无所谓,现在你总要有个名字。”胡彻想了想。“你叫我,当归。”余香道:“当归这是个药材的名字,挺好听。”她眉目一紧,低头缝了几针渔网。“你是不是醒来时,就能说话。一直不说话,独独是想瞒着我。等到你能走了,就真的走了。”胡彻道:“我离开数月,家里人八成以为我死了。我自然要回去。”余香道:“有家人真好,还有个牵挂。”
胡彻坐在她身旁。“只有你一个人?”余香道:“五年前,就只我一个人了。”她望了一眼大海,复又低头。“渔民靠着大海吃饭,大海也常常吞了渔民。打渔小船,一个风浪,就能给掀翻了。早上出门,谁知道晚上能不能回来?”她连吐了几口。“呸呸呸,我说的什么不吉利的话。这世上,说好话不准,说坏话可准了。”她接着道:“我的小房子离大海近,他们出海打渔,要经过我的门口。每天傍晚,我都备上一碗清水。替他们解渴,也是庆祝他们平安归来,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当年我岁数小,又是女子,不能出海打渔。村里人怜我孤苦,过年节会送来些鱼米。还有这渔网,其实他们家里都能自己缝补。为了让我赚点小钱度日,谁家有破损的渔网全给我留着。一船鱼虾赶上好时候,也不过几十文钱,还是用命换来的。就算如此,也常分我几文。虽不是每日都有活计,靠着这些钱我吃不饱,也饿不着。”胡彻道:“我在的数月间,多了口人,你怎么过来的?”余香道:“村里人帮忙呗。靠着我一个人,自己都吃不饱,怎么能将你养活了?你昏迷时,喝鱼汤,醒来后,每天都有鱼吃,不是我下海打渔得来,我哪里有那个能耐?涨潮退朝,我倒是能去捡几个蛤喇螺儿。”胡彻道:“我记着你们的恩情,将来必会报答。”
余香道:“我们这里的人,不要什么报答。救下一条人命,积点德,海龙王说不定能手下留情,大风大浪中放他们回来。”胡彻问:“你不用出海,不用给海龙王积恩德,为什么要救我?”余香道:“起初,你被海水冲到了我家门口。你胸口有热气,我不能看着你死。之后你虽然昏迷,我也觉得自己不太孤单了。好像,好像是有了亲人在身边。”她笑笑。“你见我平时脸上带着笑,开心不开心都要笑。我不笑,难道要天天哭吗?要是哭着,哭也哭死了。”胡彻望着她,余香装作不知,针线也乱了。胡彻说:“若姑娘不嫌弃,我与姑娘在此盟誓,结为夫妻,永生永世,不离不弃。我的父母就是姑娘的父母,我的姐姐,姐夫就是姑娘的姐姐,姐夫。”余香的针扎了手。她压制着激动,颤抖的说:“你想好了再说。要是没想好,别招惹了我。我是穷人家的女儿,无依无靠,你要是想好了,我这辈子靠着你,可不准反悔。”胡彻双腿跪不下,单膝跪地,抬手起誓。“我,我胡彻要是负了余香,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余香抿抿嘴唇,扶着胡彻起来。“你答应了我,我一定不辜负了你。”余香习惯性的笑笑,紧接着放声大哭。
哭声引来了邻居,自从余香失去亲人,没人见她哭过。余香伏在胡彻怀里哭着,邻居们围在院外,替她高兴,抚掌庆贺。当一个人没有依靠,为了活着,只能拼了命的坚强。当有了依靠,所有委屈都会迸发出来,抑制不住。余香想要的不多,她创造了一个面具,掩藏起面具背后的悲伤孤单。悉心照顾胡彻,是个伴儿。无论胡彻能不能醒来,能不能恢复为正常人,他都成为了余香的精神寄托。一个姑娘家,照料胡彻数月,端屎端尿,将胡彻从死亡边缘拽回来。再生之恩,换做是谁,都会承诺伴她一世,给她最美好的未来。
当晚,村中像过节似的,摆了几桌。有鱼无肉,小米饭,外加一坛浊酒,也是村中难得的佳肴了。在村里人的见证下,胡彻与余香结成夫妻。相逢何必曾相识,没人多问胡彻的往事。他们常年守着大海,也不会知道胡彻正是黄河边纵马一跃的少年英雄。
酒饭毕,胡彻与余香坐在木板床上。胡彻说:“我瞒你名姓,过意不去。我是宋人,这里是金国土地,我不得不小心些。”余香道:“我能懂得。”胡彻道:“我还不能全都与你说了,干系重大,不是我胡彻一个人的事。等时机到了,你就能明白。”余香道:“你我是夫妻。该说的,自然与我说,不该说的,我不多问。”胡彻说:“我还是要尽快离开。”余香哽咽的问:“你是回去见父母吗?”胡彻道:“是,我必须要回去。”余香道:“我与你一同回去。”胡彻道:“要回到大宋,不能走陆路,只能走海路。海上危险,怎能让你随我冒险?”余香道:“你我成亲,生死不能分开。”胡彻道:“我发过誓言,绝不会辜负了你。要是我能平安到了大宋,定回来接你。”余香道:“我信你的话,我不想你一个人冒险,要活一起活,要死死在一起。”
胡彻低头沉吟许久。“借一只村中渔船,请村中人送我回去。小渔船搭不起两个人。你听我的话,我是大宋军人,大宋的军人,言出必行,决不食言。”余香捂着眼睛。“与你刚刚成婚,你就要走,多陪我些时日也好。”胡彻道:“耽搁了太多时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家里亲人悲伤,父母年迈,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你我暂时分开,是为了今后能长相守。”余香见他去意已决,只得道:“你路上宁可走得慢些,别着急,海上最不能急。在船上有些话不能说,最忌讳说些不吉利的话。我日日为你祈福,定能平安上岸。见到父亲母亲,禀明了你我婚事。要是那边过的不顺心,就带着父母回来。等你痊愈,我们贷些钱款,三贯两贯也够了。在路边开个小茶摊或者小水铺,一半年还了欠款。我为父母养老,为你生儿育女。”胡彻说:“字字句句铭记在心。”
自胡彻走后,余香悬悬而望。过了一个月,金军将村子封锁了,不许进出,鱼虾卖不出去。村长询问,金军军官只说这村子不归大金管辖了。再问不归大金管辖,归谁管辖了?那军官不肯回答。村中开始恐慌,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忽然之间这小村子成了无主之地。都是朴素老实的渔民,能惹出什么大麻烦?不几日,数十艘大船停泊在海上,旌旗猎猎,武器生辉,山峦般遮天蔽日。一些想要从海上逃走的渔民也不敢下水了。余香和其余村民一样,也着慌了。他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岸上有金军封锁,海上有宋朝舰队阻拦。小村子将要面临何等结局?多半不是什么好事。胡彻走了一月,自己要是遭了难,胡彻回来时,去哪寻我?生活刚有点盼头,就要阴阳相隔。都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老天待我不公。
煎熬中过了两日。十几艘小船离开军舰,向这边驶来。村民躲在屋里,以为大难临头。每艘船上三四十名士兵,腰间挎着刀,没有执长兵刃。一些胆子大些的村民半开窗户往外看。士兵列在海滩,从船头走下个穿着红色长袍,戴着官帽的男子。那男子在士兵跟随下,一瘸一拐慢慢走来。不知谁眼尖,先喊了声:“是胡彻,胡彻来接余香了。”听是胡彻,村民细细看去,果然不错。当即惧意全无,都涌了出来。士兵要阻拦,被胡彻斥开。村民簇拥着胡彻进到余香院中。余香呆呆的站着,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胡彻含泪道:“我接你回家。”余香嘴角颤抖。“你是谁啊。”胡彻说:“我是胡彻,你的丈夫。”余香问:“你怎的如此富贵?”胡彻道:“这算什么?跟我回去,你就知道了。”他握住余香的手,走到院外。当地县丞毕恭毕敬的将户籍呈上,胡彻接了递给身后的军官。对村民道:“这座村子以后归大宋管辖。十年不缴税,不服徭役兵役。”村民议论纷纷。胡彻道:“我受伤将死,若无各位救命,已成枯骨。今每户赠送白银五百两,以报答恩情于万一。”人群中安静了好一会儿,士兵打开箱子,见了灿灿的白银,才纵声欢呼。
余香神情落寞。眼见胡彻身着官袍,虽不认得是什么品阶的官儿。但有这么多大船护送,有披着亮闪闪铠甲的士兵跟随,连高高在上,欺压百姓的县丞都对他点头哈腰,那官儿能小了吗?一出手每户五百两银子,全村不到二十户,就是将近一万两啊。村里见识最多的村长,怕是顶多见过十两白银。像是她从小贫苦,连一两银子都不曾见过,平素只三五个铜钱过手。婚姻历来讲究门当户对,自己哪里能攀得上这样的高枝儿?她有些发晕,心乱如麻。在胡彻耳边问:“你的父亲母亲,知道我吗?”胡彻道:“知道。”余香犹豫了下。“他们,他们...”胡彻道:“我跟他们一字一句讲了,他们催我快些接儿媳回去。姐夫还答应,为你我办一场全天下最盛大的婚礼。”余香抹了抹眼泪。“我觉得像是做梦。”胡彻道:“我也像是做梦,父亲母亲,姐姐姐夫也说像是做梦。”他握住余香的手在脸上蹭蹭。“是做梦吗?”余香哭着摇摇头。“不是做梦,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