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清算(一)

长江渡口。水猴子知道捅了大篓子,不敢耽搁。夜晚不行船,一大早就赶到渡口,想乘船逃到西边白帝城避难。南京城里的权贵,不至于追那么远捉拿他吧。躲避几年,等风声过去再回来。因江水东流,从东往西行船是逆流而上,速度缓慢。虽然有经验的艄公可以适当调整风帆角度,让船更快些。但水猴子这艘船的艄公,戴着斗笠,捧着长桨坐在船头,根本不掌帆。帆船走了许多时候,才走出不到十里路。水猴子怕有追兵,万分焦急,几次催促,艄公全不理会。他几次想要换一艘船,苦于一时间寻不到。水猴子脸色发绿,长江上的行船,谁不高看暗街河鬼一眼?如何敢小瞧了他?水猴子的名号不是平白无故得来。暗街河鬼曾经与人争夺地盘,抢夺运输份额。水猴子在江河中,水上水下进出,一人独斗对方六七个人。几番搏斗,四人被淹死在水里,葬身鱼腹,其余都服从了河鬼。他还凿沉了对面两艘运粮船。直接影响整体战局,让暗街河鬼成为了江河上的一霸,获得了大量民间河运订单。那一战水猴子赢得河鬼赏识,坐上了第三把交椅。他平素嚣张惯了,尤其在水上,自信朝廷巡逻船都不能奈何他。换做以前,小小艄公敢惹他不快,定要给点教训。怎奈水猴子在水上厉害,却不会驾船。水性再好,总不能舍了航船,逆流游上去。碍于形势,只得压着火气,否则已动杀手,取艄公性命了。反正长江黄河每年都有许多尸体,杀了人扔进江里,最是便利,什么都查不出来。

水猴子大叫道:“这么走何时能到白帝城?你过来掌帆,在船头干坐着如何能快?我有急事,你送我到了白帝城,多给银子。”艄公不理会。水猴子道:“你是聋了吗?听不见我说话?”艄公仍不理会。水猴子握住了匕首,望去南岸,还没出了南京城地界,不敢生事。他放开匕首,走到船头,要给那艄公些颜色,不伤人命,也要暴打一顿,逼迫那艄公快些行船。刚要挥拳,那艄公身子动动,慢慢站起。水猴子这拳没打下去,道:“快些航船,到了白帝城,给你双倍船费。”艄公不开口,走到船帆下,去拽缆绳。水猴子道:“这便对了。我是客,不少你钱,你我皆得便利。”艄公拽了几下缆绳,船帆不动,开始用力拽。水猴子道:“定是哪里卡住了,蛮力如何有用?你上去查看,解开了绳结自能拽动。”艄公不听,依然用力拽。水猴子怕他拽坏了,船走不了,更耽搁了时间。刚要劝阻,嘎啦一声,桅杆折断,横在船上,帆船斜漂,不能前行。水猴子勃然大怒,再忍不得了。大骂道:“你个青头,专门与我作对,见你是不想活了!”立起匕首刺向艄公心口。他起了杀心,船不能走,这艄公留着何用?

侧面生风,船桨横袭,水猴子弯腰躲避。船桨罩在他头顶,往下一砸,水猴子匆忙滚开。船桨将甲板砸出个窟窿,足见力道之大。不及水猴子反应,船桨又带风鼓来。水猴子往后倒下,船桨贴面掠过。他一手撑住甲板,往侧发力,匕首开路,向艄公刺去。艄公的船桨没有匕首来得快,水猴子打了个间隙,势在必得。却见艄公迎面抓他手腕。水猴子的匕首在前,有许多变招,怎会让人随便抓住手腕?刀锋左右上下飘忽,敢空手夺白刃,定要你吃了大苦头。水猴子眼见艄公的手没有闪避,将要与刀锋接触,忽的变换,看不清从何处绕过。紧接着手腕就被抓住,身子不受控制,啪的一声,后背重重摔在了甲板上,摔得他头晕脑胀,差点晕去。急迫间,用尽全力,躲开了正面拍下的船桨。以船桨力道,拍在他胸口上,不说被打死,也剩不下半条命。

水猴子浑身发颤,半跪在地,喉咙一甜,吐了口血,匕首不知掉到哪去了。他问:“你是何人?你我见过面吗?我怎的不认识你?我是得罪过你?”艄公不答。水猴子道:“要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划出条道,日后我侯保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他等着回答,艄公不回答。他接着道:“就算今日要与我了结,说出缘由,让我明白。”船桨砸下,水猴子躲开,又涌身上来,双手抓住了船桨尾部。“那好,就拼个你死我活。”艄公力气极大,单手举起船桨,带着水猴子一抛,水猴子撒手,掉进了江中。水猴子有了打算,在船上无论如何打不过,在水里才是我的天下。世上没几人能在水里胜过了水猴子。你要杀我,叫你有来无回。他露出半个脑袋,想趁机将艄公拖进水里炮制。却见船上空无一人,那艄公没了踪迹。正诧异间,双脚被夹住,不及反应,巨大的力道将他向着水下拖拉。水猴子大惊,双腿像是嵌进了沼泽,分毫动不得。他双手去抓,先一步被人扣住了咽喉。那手臂如同钢铁,任他如何用力,都纹丝不动。那斗笠牢牢戴在艄公头上,水猴子暗叫糟糕。自己以为在水下没有敌手,谁能料到这艄公一招就制住了他?水里无法说话,但凡能说话,水猴子早哭喊着求饶了。

艄公没发力扭断水猴子脖子。将水猴子拖到江底,翻个身,一脚踏在水猴子胸口,一脚踏在水猴子小腹,将水猴子压在江底污泥里。水猴子称为水猴子,不是寻常之辈。他从小生在江边,能长时间在水下闭气。他还抱着一点希望,论闭气,小半个时辰不呼吸都不成问题。这么长时间的闭气,是他在水中立足的根本。那艄公是很厉害,船上水下都不是对手,只有挨打的份。可要说闭气,艄公能半个时辰不呼吸吗?做到这样的人,还能算是人?想到这节,水猴子倒是能安静的闭目等待了。一旦艄公忍耐不住,说不定他还有反击的能力。艄公压着水猴子,水猴子也不挣扎,都在等着对方撑不住。

时间流过,快到了水猴子闭气的极限。水猴子扫扫眼前的污泥,艄公泰然自若,负手站立。水猴子知道碰上了克星,讨不得好去。拍拍艄公的脚,艄公看来,一双眼血红闪着光芒,如同河神。水猴子万般惊惧,双手比划,表示认输,愿意服从。艄公移开目光,根本不理会。水猴子心胆俱裂,对方显然是要淹死了他。他去搬艄公的脚,仿佛巨石压着,如何搬得动?再过了一会儿,水猴子双手乱抓,双脚乱蹬,拼命挣扎。挣扎几下,口鼻中冒出一连串气泡。江水将他肺里的空气挤出,肺里灌满了水,无法呼吸。水猴子还在努力挣扎,挣扎的越来越无力,很快不动了。

来往商船客船看见,有个艄公带着斗笠,踏着一片船板,船桨插在水里控制方向速度,顺着水流,沿江而下。在船板后,拖着条缆绳,缆绳上绑着个人,不知死活。

姓董那人家的店铺忽然来了许多官兵,前前后后围住了,不许进出。户部官员到柜台查账,一查就查出了毛病。因为他家店铺是第二次偷税,直接将姓董那人的父亲投进了监牢。户部封了他家所有店铺,计算偷税银两,十倍处罚,总共需缴纳二十七万多两罚款。如此大的偷税金额,家主定要重判。一家人乱成一团,整日啼哭,不知如何是好?这么一大笔银子,放在从前,还能东拼西凑,借贷补齐了。如今店铺被封,没有进项。没法做生意就没有担保,谁敢借钱给他?低价典当了家中财物,外加几所宅子,只凑了十几万两,余下一半怎样都拼凑不出。户部采取滞纳金制度,十天之内缴纳,没有滞纳金。超过了十天,每天滞纳金百中之一。二十七万两银子的滞纳金,董家无法承受,更拖不起。

大宋律法写的清楚,也形成公文告知四方百姓。第一次偷税罚款,第二次偷税严惩。给你机会了,是你执迷不悟。税收是国家财政的基础,偷税就是挖国家墙角。大理寺动用重典,董家老爷被判处二十五年监禁。以他的年纪,到死也未必能出来。赵盏是为了惩治那几个人,顺带杀鸡儆猴。董家老爷是首个因两次偷税被判重刑的商人,全仗着他儿子的福气了。那些偷税一次被查的店铺,死活不敢再偷税。那些没被发现偷税的店铺,也绝不敢有小心思。朝廷设立重典,不是为了严惩偷税百姓,而是为了保证税收。所以,户部历来允许补缴税款,但要补缴三倍。只要补上了,可以不算偷税次数。大理寺判决后,大量商人聚集在户部补缴税款,各省各路的漕司也挤满了人,生怕交钱晚了。短时间内,国库增收近三百万两银子。

郑家也急忙准备了银子,要去补缴税款。却在出门前一刻,被官兵拦了。户部员外郎带人到场核算账目。郑家老爷解释:“我正要去补缴,大人就来了,巧也巧了点。请大人网开一面,容我去户部缴纳。”员外郎问:“为何昨日前日不去,偏偏查到头上才说要去?”郑家老爷拿出银票给他看。“昨日前日没凑齐了银子,今日刚好凑齐。”员外郎道:“没有董家的事,是不是你家就偷税遮掩过去了?”郑家老爷忙道:“不敢,我家岂敢偷税?大人明鉴,我家从未偷税。这在户部税账上查得到。”员外郎道:“以前不偷税,这次为何偷税?”郑家老爷道:“去年有天灾战乱,生意不好,不得已拖欠了税款。望大人能念在我家与工部主事刘大人是世交的份上,宽限半个时辰,我立刻去缴纳。”员外郎道:“户部是户部,工部是工部。刘大人我不认得。”郑家老爷道:“我家多年做成衣生意,与池家多有生意往来。大人看在池家面子上,抬抬手。”员外郎皱眉。“池家?做绸缎的池家?”郑家老爷忙道:“对,就是做绸缎的池家。我家的成衣铺出了岔子是小,影响了池家的生意,我家担不起责任。”员外郎犹豫片刻,到门外与马车里的人禀报。

郑家老爷略微安心,池家的两个女儿都是皇妃,谁敢惹了池家?马车里的人是户部侍郎陈骙。他从吏部转任到户部不久,知道池家的身份地位。郑家以池家作为挡箭牌,让他不好擅自作主。清查郑家账目,是户部尚书唐仲友的令。尚书如何敢惹皇妃的亲眷?员外郎进屋,对下面人道:“先别查了。”听门口有人大声道:“为何不查?”一辆马车停在门口。马车上的金属饰物都是黄金白银,车轮上鎏金,还挂有数件玉器。帷幔是极好的绸缎,建造马车的木头都闪着微光,不知是檀木本身的光泽,还是什么名贵工艺。那两匹马更是了得,金毛色耀目,与马车相得益彰。骏马昂首,威武雄壮,识货的一看就是万里挑一的乌孙天马。单这一匹马就值得几万两白银,也是有价无市,买不着的。

马车的出现引来了许多百姓围观,议论纷纷。这等富贵,南京城里还有谁当得?马车前后齐刷刷二十几名随从,有个青袍男子踩着黄金凳下来。郑家老爷大喜,迎上前道:“池昌侄子,你怎么来了?”这人正是池家家主池卓的大儿子,池家大少爷池昌,素素和瑶瑶的哥哥。郑家老爷和池卓一起饮过几次酒,他自以为有些交情,能高攀了池家的权势。他也以为池昌来给他撑腰,池昌问:“为何不查?”只是质问讽刺官府,并非真意。他主动与池昌打招呼,算是长辈对晚辈的奉承。池昌答道:“家父派我专门来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