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黄昏,秋阳仍然挂在天边,熠熠生辉,分外耀眼,毒辣的阳光洒在这荒山之上,这山却不曾有多少生机。
山坡上,一棵枯坏的老树旁,一个单薄的人,披着单薄褴褛的衣裳,躺在阴处,双目似闭非闭,似睁不睁,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头上虽然发髻仍在,发丝却凌乱无比,整个人佝偻躺着,若非胸膛有些许起伏,只怕已与死人无甚分别。
这个人正是落魄下山的董昭,下山月余,他如今已到快要饿死的地步。
夜色将近,当天阴下来的时候,他缓缓睁开了眼,老树后边的山路上,似乎有个人,好像正朝他走来,他把眼闭上,又睁开,反复数次,那人已经到他面前了。
那人戴一个斗笠,然后没看到脸,身着青衣,挎着个包袱,手上拿着把剑,走到老树边上,往树后看了一眼,然后径直蹲在他面前,一手探向了他的脖颈。他有些畏惧的动弹了下,虽然无力,好歹证明他还活着。
他一动弹,那人缩回了手,然后从腰间掏出一个水囊,拔了塞子,递到他嘴边。他把嘴巴凑过去,嘴唇碰到了水味,他立马咕咚咕咚的喝了起来,片刻间,手也动了,拼命般的抓着水囊,直至将水喝到呛。那人见状,收回水囊,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烙饼,递了过来,他喝了水生出了力气,双手紧紧抓着那张饼就啃了起来,等他狼吞完那张饼,那人把水囊扔给了他,然后起了身,转往山下走去。
他咕嘟咕嘟喝完水,恢复了点力气,抱着水囊,一把冲到老树前边的路上,不太利索的说道:“多谢恩公!”然后长躬做了一礼。
那人停下脚步,也没回头,只吐出两字:“不必。”
是个女人的声音?
他一时间想到了他的沈姐姐,追问道:“敢问女侠尊姓大名,我董昭日后必定报答!”
那人并没回答他,迈开了步子沿着山路继续走。董昭一愣,这个人不认识他,肯定不是沈姐姐了。但他还是连忙跟了上去,那会饿的还未看清恩人的脸,如今恩人又不肯留下姓名,他岂肯罢休,吃过了饼,喝过了水,有了力气当然要跟上去了。
他一路随行,看着前面那人的背影,个子很高,腿很长,他一直随着她的步子,他走,她也走,他跑,她还是走,却怎么也追不上,他如同着了迷一般,慢慢的,自己的步调居然跟着前面人的速度一样了起来,却仍然相距三四丈远。
终于,夜幕来临,他跟着那人下了山,停在了一块旷野上,旁边有块大青石,那人把剑跟包袱往石头上一放,见他还跟着,转过头瞅了他一眼,说了句:“去找柴。”
正值秋天,附近枯草跟枯枝还是有的,董昭很快就找了一大把,那人走来,拿着一个火折子,吹亮,点起了火堆。
篝火亮起,董昭借着火光打量着眼前人,确实是个女人,个子比他还略高,鹅蛋脸,肤色略白,眉毛浓密而细长,右眉角上有颗小黑痣,一双丹凤眼不大不小,鼻子略高,嘴唇却略薄,一根大辫子垂在身后,辫子上缠绕着一根红丝带,身上的丝绸青衣绣着几只春燕,腰上面系着根翠绿腰带,手腕上绑着护腕,脚上是一双棕黑麂皮靴。
人虽然高,长得却很耐看。
她只是瞄了他一眼,没说话,然后靠在青石上,打起坐来。
董昭心想人家不愿过多与他交流,于是也在火堆旁打起坐,口中默念着口诀,开始呼吸吐纳。
不多时,他忽然闻到一股幽香,睁开眼,却看见她已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盯着他。
“谁教的?”她问。
“什么谁教的?”董昭一脸茫然。
“吐纳功夫。”她再问。
“另一位恩公。”
“何时?”
董昭有些警觉起来,说道:“我不告诉你。”
她也不急,打量起了董昭,这小子一身破烂,长的比她矮一点,模样还是挺周正的,她打量到董昭的衣服上,那是道袍,但衣裳上的纹饰虽然有所磨损,但是上边还有字。
“乾元,玄中?”
董昭慌忙一遮掩道:“你说什么我不清楚。”
“钟离观。”她说道。
董昭有些慌,说道:“我不是钟离观的人,这衣服路上捡的,今年江北大灾,死了不知多少人,我逃难随手捡的。”
她没理会他的慌张,说道:“彭渐在吗?”
“不在,师祖他不在山上……”董昭脱口而出,然后又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盯着董昭,董昭感觉头皮发麻,这个女人好像有点厉害。
“说说吧。”
“说什么?”
“你哪来的。”
董昭老实,想想这个又是救命恩人,自己好像有事也瞒不过她,于是就把师门大比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说完他被周文山赶出山门,已是泪眼朦胧,眼中泛着恨意。
他这十年都没下过几次山,甚至都没见过几眼女人,完全就是个初生牛犊,对外界一片空白。还好他在道观里学过文书,识字,城门上的,路碑上的字他都认得,他一路往西,想去找生路,但在道观待了多年的董昭哪里知道山下模样。
今年大灾,大到何种地步呢?整个江北一带,先涝后旱,农田颗粒无收,洪灾之后生大疫,夏旱之后接秋虎,地上能吃的东西差不多都被人吃光了,草无根,树无皮,耗子洞里只剩泥。百姓们逃难的,卖儿的,自杀的,样样皆有;饿死的,撑死的,病死的,比比皆是。他勉强活了下来,也不知往何处去,一路走,一路找到能吃的就吃,吃过虫子,吃过晒死的鱼干,挖过地下的蚯蚓,那时候已经管不了什么破戒了,活了个把月,终于倒在那座荒山上,幸运的是,遇上了她。
她听完,皱了下眉头,问道:“上山多久?”
董昭道:“十年多了,我十一岁上的青莲山。”
她听完眉头又是一皱,没说话了,手拿枯枝拨弄了下火堆,若有所思。
董昭道:“女侠,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她没抬头,半晌,念出两个字:“伊宁。”
董昭细细念着这两个字,她却起了身,在青石边上靠了下来,闭上了眼。他想起了紫衣沈落英,她很温柔,但眼前这个女人却很冷淡。
一夜无话,及至天明,那毒辣的秋阳再次照耀大地的时候,伊宁收拾东西起了身,董昭仍跟在后边,董昭问道:“往何处走?”
“往东。”
“东边?那不是青莲山方向吗?”
“对。”
“我怕……”
伊宁回过头,问道:“怕甚?”
“怕遇上钟离观的人……”
伊宁面无表情,说道:“那你自便。”
董昭没得选,眼下就这一根救命稻草,他不跟着她,又该往哪去?他想起了温柔的沈落英,但眼前这个女子却如此冷漠,简直天差地别。
两人行走在烈日中,脚下一片荒凉,木枯草黄,所过之处无虫鸟之鸣,更无碌碌人影,这在此地当是百年不遇的景象,看的人心不免慌乱,尤是倍感孤寂。
行了半日,董昭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喊道:“女侠,我们歇息吧,太热了!”
伊宁没有停下,说了声:“运功抵御。”
“怎么运啊?”
伊宁停下脚步回头,有些讶异的问道:“你不会?”
董昭为难道:“我不会啊……师傅没教过……”不是师傅没教过,是他根本运不出来,他不好意思说罢了。
伊宁一把把头上的笠子摘下,放到董昭头上,说道:“跟上。”
如同遇见时那般,董昭跟着她的步伐,迈多大,走多快,跟着走了小半个时辰,董昭发现好像没那么累了,不知是何原因。
穿过了旷野,翻过几座小山丘,前头出现了村落,两人进去找了一通,可村落里一样的破败,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也没有活人。站在村口眺望远方,远处倒是有座大山,山上有绿色,估摸着起码离村上十里之遥。
董昭露出疲态,说道:“估计天黑前是上不了山了。”
他看着伊宁,伊宁却一滴汗都没有,走了那么久,丝毫不见疲惫,丹凤眼明亮无比。她大辫子一甩,回过头来,伸出一只手,说道:“抓紧。”
董昭将信将疑的抓住她的手,然后伊宁就往前跑,不,是掠去,脚步一点,身已去四五丈之远,而且越掠越快,如风如潮,吓得董昭连连惊呼,然后他明白了,这是轻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