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变化除了小说本身的质量有关外,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林朝阳在香江的名声日渐隆重,因而才使得许多读者对他的旧作产生了兴趣。
细算起来,林朝阳几部作品的销量在明报出版社出版的众多图书当中销量已经是极高的了。
别说是跟纯文学作品比,就是跟不少通俗文学读物来比,也丝毫不逊色了。
毕竟香江就这么大的市场。
所以这样能给出版社赚钱的作家有新作品面世了,董桥的态度当然积极。
他取走书稿的第二天,李士非便到了香江。
拿到书稿后,李士非便找了个酒店住了下来,方便他对小说做个初审,然后当面跟林朝阳沟通。
隔了两天,李士非找到了林朝阳,进门后眉头紧锁。
“进来半天了,怎么也不说话?”
李士非从进门后就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林朝阳等了他好半天,他也不开口,最后林朝阳忍不住问了一句。
李士非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朝阳,你这部《大时代》,我看不好!”
“看不好”是委婉的说法,他当了三十多年编辑对于文学作品有着自己的判断,他实际上的是意思是“不看好”。
听着这话,林朝阳的表情并不意外,隔了一会儿,李士非问他:“朝阳,你不觉得……你这部小说写的太通俗了一点吗?”
“是通俗了一点。”
林朝阳大大方方的回应,让李士非有些措手不及。
搞创作,有时候难免陷入误区。
李士非在读完林朝阳这部新书之后,对人物和故事的精彩程度非常认可。
但在他看来,这种人物和故事的精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放弃了叙事和结构上的考究。
这样的小说,很好读,但不够文学。
他本以为林朝阳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听到林朝阳的回答,他才明白,林朝阳很有可能是故意为之。
李士非不解的看着林朝阳,“朝阳,以你现在的名气和地位,其实完全可以把这部小说写的更考究、更精致一点。”
“老李,咱们都这么多年的关系了,就别说这种客套话了,你是想说更‘高级’一点吧?”
李士非用沉默回答了林朝阳,眼神中透露着疑惑,他很想了解了解林朝阳这么写的原因。
“其实我这么写也很简单。我这部书以股市为背景,这玩意国内还没有呢。
很多人对股票是个什么东西都不了解,我如果不写的通俗一点,你觉得读者会有耐心看下去?”
李士非仍有些难以释怀,“读者也是可以适应作品的嘛,乔伊斯、福克纳他们的东西就好读吗?现在不一样受欢迎?”
林朝阳摇了摇头,“老李,我不知道你认不认同我的这种观念。
在我看来,这些年来严肃文学或者说纯文学在我们国家所受到的欢迎并不是个正常现象,它只是此前多年压抑爆发的结果。”
“你这个想法有道理,可……”
林朝阳没有给李士非说话的机会,接着说道:“所以在我看来,我们不可能总寄希望于读者会愿意读那些内容艰深、晦涩的作品。
你可以表达你的阳春白雪,但绝不能曲高和寡,而是应该找到一种雅俗共赏的途径。
头两个月我回燕京跟鲁院的学员们讲课,跟那些学员们聊了很多。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发现我们的创作者们正在变得骄傲起来,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试图给老百姓当教师爷了。
你知道当年老舍先生在小说领域取得了多大的成就,可他回国后,他是怎么做的?
‘以一部分劳动人民现有的文化水平来讲,阅读小说也许多少还有些困难’,而‘看戏就不那么麻烦’,这是老舍先生在他剧作选的自序里说的话。
所以,他放弃了自己最擅长的小说领域,转而投入到戏剧创作领域,从1950年到1965年,整整写了23部剧作。
老李,我想问问你,现在我们的作家,还有老舍先生这样的觉悟吗?”
林朝阳的面容沉静,可语气却铿锵有力,说到最后,李士非内心升出一股赧然,脸上一阵发烫。
虽然林朝阳刚才这番话没有直接批评他,但却胜似批评。
李士非并没有因此而恼怒,反而沉默下来,开始躬省自身。
凭心而论,《大时代》写的精彩不精彩?
很精彩!
每一个人物都有血有肉、活灵活现,小说情节以家族恩怨和股市风云为主线,跌宕起伏,充满了戏剧张力。
其中更有不少巧妙的伏笔前后呼应,令人拍案叫绝。
比如方展博父亲方进新曾经问罗慧玲,当喜欢一个地方但不喜欢那里的人时应该怎么办。
罗慧玲的回答是统统将他们赶走,做那里的话事人。
这句话在后来方展博的复仇过程中得到了应验,这种前后呼应的伏笔使得情节更加连贯,也增加了故事的深度和层次感。
李士非认为《大时代》缺少文学性,更多的是从文本的层面去看。
单纯以情节论,《大时代》的精彩程度要甩绝大部分当代小说几条街。
除此之外,小说在思想性和批判性上也丝毫不差,甚至可以说相当的出彩。
小说中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对贫富差距与阶层固化的批判、对命运无常的思考与探讨可以说是入木三分。
“股票是人的游戏,股票是死的,它不会跟你斗,股票面临的对手是人。”
“你问问你自己,如果你明天就要死,你会干哪一行、在什么地方,用完你的最后一天,直到死为止。”
哪怕只看了一遍,李士非却已经记住了其中不少发人深省的对白。
还有那些活灵活现的人物,邪的发正的丁蟹、惹人怜爱的小犹太、看似疯癫却睿智的叶天……
不管是主要人物还是次要人物,哪怕是出场只有几次,在林朝阳的笔下,这些人物都充满了属于自己的独特魅力,让人过目难忘。
李士非之前一叶障目,只考虑小说的文学性,如今思维拓展开,惊觉《大时代》竟然还有这么多的优点,顿时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
回过神来,他再看林朝阳,内心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种高山仰止之感。
他回想林朝阳刚才那一番话,才意识到现在的林朝阳在创作上早已领先了同时代的作家们一个身位。
正所谓大巧不工,或许《大时代》寄托的正是林朝阳这样一种创作理念。
心思闪念之间,李士非脸上闪过一阵愧色。
“朝阳,惭愧啊!今天听了你这番话,我才发现自己这两年好像有些走入误区了。
光顾着追求形而上的理念,却忽略了文学最根本的东西。”
林朝阳连忙摆了摆手,“我这些也不过是一家之言。”
李士非却说道:“不管是不是一家之言,只要有道理就行。我现在想来,其实你一直都在贯彻着自己的理念。
就像前几年的《棋圣》,刚写出来的时候不是也被人批判太过通俗,还带有明显的意淫色彩。
可是现在看来,却是现实的不能再现实了。”
李士非会把《棋圣》拿出来举例子,主要是因为这部小说这两年存在感实在太强了,比刚发表、出版那年还强。
可以说当年有些人批判《棋圣》批判的有多狠,现在被现实打脸的就有多疼!
随着时间的流逝,《棋圣》的含金量还在不断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