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也是剑修与自由

陈清流突然笑道:“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战场还不是在书院,竟然会被一个飞升境打得跌境,不愧是刘叉,真刘叉。”

刘叉黑着脸不说话。

先前某个连狗都不如的家伙,已经详细介绍过“刘叉”二字,如今在浩然天下的脍炙人口,说他好羡慕啊,教教他……

至于另外那个差不多德行的,倒是没有拿这个话题阴阳怪气刘叉,但是走之前往水里砸了一块石头。

陈清流感叹道:“为人师表,行为世范,可惜了醇儒陈淳安。”

确实是难得一见的读书人,会让陈清流想起一位家乡的故人前辈。

陈清流斜眼那只空空的鱼篓,问道:“真会钓鱼?”

刘叉淡然道:“在山上,庸才法宝多。这就叫高手一根竿,低手摆地摊。”

陈清流笑呵呵道:“刘叉。”

刘叉说道:“以后别来了。”

陈清流说道:“近期肯定没空,得走趟青冥天下。”

刘叉皱眉问道:“听朋友说起过你的众多事迹,好像跟陆沉是旧识?”

陈清流点点头,给出答案,“要去跟这个关系实在一般的朋友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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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团圆月

,照看世间无数离散人。

自从多出一轮从蛮荒迁徙而来的崭新明月,人间不知多少道官和文人骚客,更为热衷于夜游步月之雅事。

抬头一看皎洁团圆两玉盘,交相辉映,真是眼福。

要说以前提及年轻隐官,多是消息灵通的山巅道官,因为五彩天下的飞升城和宁姚,或是曹慈,才顺便聊起陈平安。

那么等到现在逐渐知晓了明月搬徙的内幕,是那陈平安牵头做主,才有了开山与搬月两桩壮举,故而如今这位年轻隐官在青冥天下道官中的口碑,相当不差。

尤其是走那拜日月一流的山水精怪,对此颇为感恩戴德,据说某些乡野僻静处的简陋道场、洞府,炼形成功的妖族,连那生祠牌位都有了,每日诚心供奉敬香。问题在于他们只知一个道听途说的隐官称号,这位剑仙叫啥名啥,根本无从问询,只得暂时以“隐官”代替。

此外各脉道官的炼化日月精华一途,虽说一向有内外之别,外炼一道,单炼日或月,不是不可以,但是容易走岔路,最好还是讲求一个阴阳调和。故而多出一轮明月,都有些额外的裨益。

高悬在天的一轮明月皓彩中,有个身穿棉袍的精瘦道士,习惯性双手插袖,勾着身子,蹲在门外,与屋内那边问道:“金井师兄,师父临时起意的出门,是要见谁,与谁论道?”

斜背一只巨大葫芦的少年道童,坐在板凳上,必须盯

着炼丹炉的火候,误了时辰,坏了一炉仙丹的品相,他要吃不了兜着走,“原箓师弟,师父他老人家只说要出趟远门,如今咱们这儿,缺个迎来送往的看门道童,不太像话。”

王原箓嘀咕一句,“穷讲究。”

见那脸嫩的师兄面露不喜,瘦竹竿似的王原箓只好改口道:“金井师兄,如你这般尊师重道的,不多见。难怪师父愿意走到哪里就把你带到哪里。”

少年道童点点头,“原箓师弟,别看你如今入了道牒,有个亲传名分,想来师父他老人家心里边,还是更亲近我几分。”

王原箓嗯了一声,“那是必然,师尊念旧。”

若是老道士在场,王原箓跟道号金井的荀兰陵,是不这么师兄弟相互称呼的。没办法,老道士只认了出身米贼一脉的王原箓当亲传,荀兰陵始终就个看管炼丹炉的烧火童子,乐得趁着老观主不在家里,在王原箓这边占一占口头便宜。

有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走路带风,咋咋呼呼吆喝着来壶茶水解解渴。

道童可不怵这个“辈分相同”的白玉京三掌教,没好气道:“陆三儿,又来打秋风?”

既然陆沉要喊自己师父一声碧霄师叔,那他们可不就是平辈的?再说了在这里,自己是半个东道主,陆沉作为客人,敢胡来?

陆掌教点头,嘴上嗯嗯嗯着,“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赏脸来这边打个牙祭。去,好酒好肉伺候着

。”

道童大怒,刚要骂人,就见那陆沉一个脚尖拧转,行云流水转身就要离去。

却被老观主伸手按住肩膀,“才来就走,不聊几句?”

古鹤瞧见那少年道童,先是一呆,继而伤感不已,颤声道:“金井道友。”

老观主神色自若,王原箓心生疑惑,道童则是一头雾水,“我们认识?”

陆沉望向那位又见面的道友,低声问道:“给贫道的碧霄师叔道过贺啦?”

古鹤点点头。

陆沉竖起大拇指,“如此上道,接下来在此修行,稳当了。”

道童疑惑道:“道什么贺?”

陆沉说道:“这位道友祝贺碧霄师叔荣升十五境啊。”

道童一脸懵。啥玩意儿?

王原箓倒抽一口冷气,双手插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陆沉转移话题,笑道:“微尘道友,此番重见天日,作何感想?”

古鹤虽然心知不妙,依旧强自镇定,说道:“长生道上,不堪回首,故人长绝,散若浮尘。”

老观主看了眼陆沉的道心。

道士慨然有澄清尘世之想。

何必如此?

陆沉晃了晃两只宽大袖子,笑问道:“毫厘之差的伪十五,算得十五境么?”

道童摇摇头,“依旧不算。”

王原箓说道:“当然算。”

陆沉笑嘻嘻伸手按住道童的脑袋,将其定住。

道童没能掰开陆沉的爪子,奇怪问道:“陆沉,做啥子?”

陆沉神色认真道:“要去做两件事。”

道童问道:“找谁干架?”

陆沉一脸震

惊道:“什么脑子啊,这都猜得到?”

道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陆沉手背砸去。

陆沉立即一缩手,响起沉闷一声,道童这一拳打得自己脑袋两眼冒金光。

陆沉揉了揉少年道童的脑袋,打趣笑道:“真舍得下重手,开窍了么?”

老观主摆摆手,示意他们几个休要胡闹,带着陆沉一起散步走向道观门外。

总要尽一尽白玉京掌教的职责。

要让青冥天下不至于大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帮助师兄余斗解决一份后顾之忧。

要捷足先登,替不知具体何时归乡的大师兄寇名,扫清一条道路,祛除隐患。

“白玉京陆沉拜别师叔。”

陆沉停下脚步,规规矩矩打了个稽首,用了两个说法,“道士陆沉拜别碧霄道友。”

远处瞧见这一幕的道童愈发不解,太阳打西边出来啦?陆沉这厮都懂礼数了?

老观主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点点头,以心声问道:“落魄山朱敛呢,不去管他了?”

陆沉洒然笑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还计较主客身份作甚。在这人间,先来后到,都是归客。”

要做成此事,陆沉就得是三教祖师散道之后,崭新人间的第一位伪十五境。

毕竟需要以伪十五对付伪十五。

青冥天下,大地之上,旧蔡州地界,那头到处逛荡的化外天魔如临大敌,蓦然抬头望向一轮明月,第一次生出莫大的恐惧心,它毫不犹豫开始逃窜。

道士下了明月,去了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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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蛮荒异乡,脚下道路依稀,流彩问道:“跟在邹先生身边,见识过很多奇人异士吧?”

刘材点头道:“见过不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看不出境界高低的读书人。”

流彩好奇问道:“此人跟邹先生过招了?胜负如何?”

刘材摇摇头。

李希圣曾经在一处寻常市井找到过邹子,当时刘材就跟在邹子身边在人间闲逛。

找邹子,是为了妹妹李宝瓶。

在那之后,李宝瓶就没有必须穿红衣的讲究了。邹子当年作为,对李宝瓶而言是一种庇护。

倒是崔瀺和大骊,等于算计了李希圣一把。不过崔瀺的算计,属于正大光明的阳谋。

既然你这位白玉京大掌教寇名,欲想借助一气化三清,自身具备三教根祇,以此来尝试三教融合。那么浩然历史上,出现过多次礼学玄学的分道与合流,这就涉及到了名教与自然的调和,群体规矩与我之自觉的冲突,以及大道圣人有情无情的一系列争论……你李希圣此身作为儒家弟子,总不能绕过一个家族之“礼”与亲人之“情”两字,是舍是立,是弃是忘,你骗谁都没关系,总不能骗了你自己的本心,休想蒙混过关。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一报还一报。

裴旻问道:“陈平安是不是已经有所察觉?”

邹子说道:“肯定。”

裴旻神色古怪起来,转头看向这位老友。

邹子笑道:“旁观者何必急于知晓

真相。”

陈平安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剑修刘材的蛛丝马迹,却不想这个家伙就在泮水县城,靠着帮人抄写熹平石经,挣了钱,就租了间书铺,做那卖书营生。平时得空就去鸳鸯渚那边钓鱼。所以上次陈平安参加中土文庙议事,其实与刘材咫尺之隔。

陈平安早就有所怀疑,最后一块本命瓷碎片,落在了田婉或是邹子手里。

如今可以确认田婉并无私藏瓷片,既然邹子铁了心要以剑修刘材行压胜之法,处处针对自己,设身处地,陈平安只需假设自己是邹子,便可以推论出一事,瓷片不但在邹子手上,更被邹子炼化了,作为杀手锏,胜负手。

所以陈平安一定要在剑修见到陆台、阳神归位形若“合道”之前,争取先找到邹子和刘材。

伤了陆台的大道根本,总好过昔年挚友,不得不兵戎相见,必须分出个你死我活。

哪怕抢先一步,肯定机会渺茫,可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任由邹子稳稳当当布置出个崭新的问心局。

刘羡阳教了陈平安那门剑术,桐叶洲青壤在内几个蛮荒妖族修士,哪怕足够小心,从来闲聊,连“陈平安”这个名字都不提及,依旧着了道。

流彩跟随剑修元白进入正阳山、落脚对雪峰之前,她肯定就施展了障眼法,遮蔽了真容。陈平安这门剑术的效果大打折扣,但不能说没有半点机会,可惜幽人不寐。

原来真人无梦。

非是陈平

安自夸,若说这辈子遇到的对手,有几个是省油的灯?还真就不怕碰到所谓的强敌,毕竟还是见过一些世面的。

怕就怕,这场避无可避、逃不可逃的问剑,邹子精心设置的算计,不必在剑术上。在心即可。

例如陈平安过了飞升这道大关隘,再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尝试合道,跻身玄之又玄的十四境,就要取回所有本命瓷碎片,补全魂魄,无一丝一毫的缺漏。

怕就怕“剑修刘材”既是陆台的一副阳神身外身,又是陈平安那片瓷器所炼化、塑造而成,早已与魂魄融合为一?!

杀刘材就等于杀陆台,杀不杀?

若是陆台不愿陈平安为难,选择主动让道,那陆台就得自行兵解。

可问题是陆台如此做了,当真是帮了陈平安?

合道一事,首先要找出一条前所未有的大道,传言亦有一道心关要过。容易过的非常容易,难过的也会极其难过。

又比如,邹子有更多的布置,只杀一人便可利济天下,你陈平安杀不杀?

昔年游学路上,少年穿草鞋,咬紧牙关,心心念念,追求无错。

同样的人生际遇,得过且过的,将错就错的,破罐子破摔的,大有人在,何其多也。

他觉得这个世道有太多不对的地方,需要有人去认错,纠错,修正,完善。

少年心性单纯,于苦难人生之中,始终将自己保护得很好,殊为不易。

误以为无错只是起始,殊不知无错才是

终点。既高且明的在天神灵,尚且受限于自身位置,不敢说自己真正无错。

要保护好李宝瓶、李槐那些孩子,就肯任劳任怨,一路多看多想,力求方方面面,不出纰漏。想见心仪的姑娘,说去也就去了。要为尊重的齐先生走一趟江湖,千山万水,也就边走边看了。

这算不算是陆沉所谓的一种目击道存?

裴旻感慨一句,“他是自由的。”

“邹先生以为然?”停顿片刻,裴旻说道:“我很羡慕这种人。”

邹子说道:“我还好,谈不上如何羡慕。”

陆台闻言差点脱口而出,本想骂一句裴老儿放你娘的屁。

可是陆台深知两位传道人的脾气,自己的胡搅蛮缠并无任何意义,只会让这场重逢,变得更无意思,毫无意义。

真正的原因则是裴旻此语,“自由”二字,可谓最知陈平安本心。

别人给予他的期盼和愿景,或大或小,恰恰是他自幼所渴望的东西,一个人只要还能感知到被他人给予希望,就不孤单,就不会彻底的绝望。

所以他几乎从不与任何人诉苦。

一旁陆台攥紧手中行山杖。

但是。

陈平安的“自我意识”太过稀薄了。(注3)

这可能就是他未来过飞升境、跻身十四境的最大关隘所在。

一个从小就最喜欢自我否定的人,如何真正做到我行我素的自我?

“陆台,我们来这边见你。”

邹子缓缓说道:“然后等他吃掉些什么,再来这边

找我。”

相见于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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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709章《白云送刘十六归山》

注2:189章《猛字楼外说剑之二三事》

注3:来自读者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