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事情有了定期,日子就过得飞快。明蓁本来就觉得芳菲自从爱上曾老四以后,大约是魔怔了:曲儿不唱了,琴也不弹了,整日里一半时间在看报读书,另一半时间在替明蓁绣嫁妆。
芳菲拿了明蓁从前的画,照着样子要给她绣上一整套的被面、枕套、喜帐。这工程不小,她又精益求精,更是费力。每回都见她都眼下青青,可又乐此不疲。明蓁不缺那个,但这是芳菲的一片心意,也就由着她去了。
可这样一来,明蓁就失了玩伴。沈彻立刻就觉察到了她的百无聊赖,竟然能一边伺候舒服了明老爷,还能挤出时间带着她到处玩:去沪上看电影、逛百货商店,去洋人餐厅里吃牛排,看洋人歌剧,有时候还教她几句学洋文。
明蓁的生活在不知不觉间丰富多彩起来,才知天大地大,她从前所见,无异于坐井观天。烟花柳巷里能唱会跳的姑娘也没了趣味。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没了曾少铭,沈彻好像也不错,起码往后的日子不会无聊了。
虽然沈彻总带她去“见世面”,但不管看见了什么,她也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看,绝不会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像个没见识的小姑娘。
有一回,去一间才开业的咖啡馆,遇到了曾家的四小姐曾楉芝。明蓁认得她的。曾楉芝比她小一岁,从小就在洋学堂里。以前听曾少铭说过,等她高中毕业,曾家人是打算送她出洋的。自然不是为了做什么女博士,好像是说想要送到宫里去做太后的御前女官……
曾楉芝一身淡鸭黄色洋装,对面是两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三人正谈笑风生。曾楉芝抬眼间也看到了他们,冲他们挥挥手打招呼。虽然明蓁挂着曾家准四奶奶的名衔很久,可曾家人一向对她也不甚喜欢。明蓁想着,既然她都主动招呼了,那她就应酬应酬算了。
谁想到曾楉芝对她不过颔首一笑,继而同沈彻交谈起来,又跟那两个洋人说了几句,四个人竟然热络地聊起来了。从头至尾几人都以洋文交流,明蓁站在一旁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那瞬间,明蓁忽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继而又恨起来,由着性子一拉脸,转身就走。
沈彻过了半晌才追上她,怎么说话她都不理。最后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生什么气,说清楚不好吗?”
明蓁最恼被人碰,要抽手抽不出来,下意识就要扇他耳光。沈彻却是一躲,将她一推压在树身上,含笑道:“喂,总要讲些道理吧?”
明蓁发火从来不需要任何道理。她横眉冷目,“你松开!”
沈彻眯着眼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唇角一牵,颇有意味地笑起来,“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是吃醋了。”
明蓁恨极了,他总是对她像对寻常不堪调戏的女子,抬脚就踢过去。沈彻本可双腿夹住她的脚,或者躲开,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受了她一踢,让她出完这口气。
这一脚明蓁着实下了力气,只见他疼得一皱眉,长长吸了口凉气。
“你不是很会躲吗?”
沈彻松开她,弯腰揉腿,淡淡道:“我欠你的。”
明蓁没听清,“你说什么?”
沈彻摇头一笑,然后直起身,忽然拉住了明蓁的手。
明蓁不是没碰过男子的手,却是第一回被男子握住。心一下就慌了,脸因羞愤而发烫,“你放开!”
她抽了几回,可手却牢牢被他握在手里。沈彻不松手,先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垂下头,轻声道:“我和曾小姐不过普通朋友,那两个洋人是来中国的工程师,介绍我们认识而已。”
明蓁并不想听他的解释,他们两个不过是作假的夫妻,实不需要怎样的解释。她一门心思只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指甲都抠进他的肉里了,满脸怒容,“沈彻我告诉你,你再没事动手动脚的,我对你不客气了!”
这话很凶悍,但她那样子,完全就是个惊慌失措的寻常女孩子模样。沈彻笑笑,终于松开了手,低头看了看手背被她抓出的几道深深的血痕,也把心底那丝不忍给压了回去。虽是语带轻笑,看向她的目光里却有一丝无奈的哀怜,“你下次确实不用对我客气。”
明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心有些乱,不想对着叽叽喳喳的小梅,又不想一个人待着,那孟小棠便成了绝佳的人选。她自己的心事自己都看不清,自是不会说那些。只滔滔不绝所见所闻,仿佛只有这样,那些莫名的情绪才能有个出口,才能让心静下来。
孟小棠默默地听着,明蓁也并不需要他明白,或者给出什么回应。说到后来,明蓁说无可说了,但又不想离开。她忽然想起什么,上去拿了一个直径不过三英寸大小的小圆球下来。那球像怀表一样能掀开盖子,里头也是一个球,但是能转动。
“你知道这是什么?”
孟小棠摇摇头。
明蓁笑得有几分得意,“这个东西叫地球仪,你看,我们就住在这上头。”
孟小棠看着那蓝绿相间花花绿绿的圆球,实不能理解。明蓁拿近了,指给他,“蓝色的是都海,这些是西人说的‘大陆’。”
“洛州也在这上头?”
“当然了!”明蓁转动着地球仪,“瞧,洛州大概在这里,这是京城,这是东洋、这是俄罗斯……”
孟小棠心有所动,忽然脱口而出:“东洋这样小的国家,是怎么敢对那样的大国动手的?”但他立刻又闭上了嘴,生怕明蓁寻着味儿想到他身上去。
这地球仪是沈彻带着明蓁在一间洋人古董店里淘来的,当时她也问了这么个问题。
沈彻那时候略一思忖道:“这样说吧,沈某以为,兵强则国强。国人不敬重军人,世人总说‘好男不当兵’,对那些当兵的,称呼起来就是丘八。但我在东洋时,整个国家经过新政,一派欣欣向荣。国民十分崇敬军人,那时候在士官学校,虽我等并非本国人,但路遇民众,没有不尊重的。”沈彻一向不在她前头谈论国事,明蓁也没多大兴趣。他说了几句后便不再言语了。
沈彻,沈彻……她为什么总是会想起他?为什么他说过的话,她都记得那么清楚?明蓁忽然有些恐惧。
孟小棠没有从明蓁那里听到答案,但连着几日他都在想这个问题。自然不是家国天下的大事,而是想到了他自己——原来弱者并非不能战胜强者。
被囚禁的时间难熬,难分昼夜。孟小棠以为拿到了领带夹就能打开锁,但试了几次,根本没有用,甚至连锁眼都塞不进去,他又坠入绝望的深渊。
那支撑着他的信念虽坚却脆,他的斗志忽而高昂忽而低落。有时候恨得想要把这个恶毒的女人碎尸万段;有时候却又惊恐地发现,他竟然盼望着听见那床板掀动的声音。
虽然从小被母亲照顾着,可这世界却是充满了恶意的,孟春娥一双瘦弱的臂膀又能阻挡多少?他从前吃过那样多的苦,在他成名之前,打骂对他来说不算得什么,是家常便饭。只是受得多了,就习以为常了。明蓁总让他说小时候的事情,那些往事他几乎不会去回忆的,但都被她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地挖出来。他才恍然发现,自己行走于人间,从前也未曾受过旁人的一点甜。
而曾受过的那些苦,和她给予的苦比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两样。但她又是不一样的,有时候她对他会那样好。她会对着他笑,爱怜地抚摸着他的头。似乎只要他乖顺,那个强大的女人就可以给他保护、让他依赖。她给他的伤害,好像也没有那样疼,只要没有惹怒她,她就很爱他。
她的手很软也很暖,和这冰凉的四壁不一样,和这荒凉的人世间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不会放任他死去,她会照料他每一处伤口。她那样傲慢的一个人,只会对他这样好吧?她为他刮脸,为他修指甲,为他颈子间铁圈磨破的地方涂药。
她问他,“我对你好吧?”
他只能说“好”。
说得多了,甚至自己也分不清了。在极度的孤独与绝望里,本能地渴望来自另一个人的关爱与心疼。期待着被她折磨后的温柔爱抚,在那些强烈起伏的情绪里,他也逐渐迷惑了。
开始觉得明蓁是个疯子,现在有时候快要分不清,自己是不是也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