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连着几日梦到孟小棠,哀怨地叫她,“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她从梦中惊醒,觉得是他的魂魄来索命来了。冤死的人才有这样的怨气吧?
清明的时候,她花了不少钱在净云寺里为他供奉了牌位,点了长明灯。她不信鬼神,还是双手合十,“孟小棠,你去好好投胎吧。冤有头、债有主,不要骚扰芳菲和孩子。要是还要找我报仇,这一辈子没希望,下辈子,我等着你。”
芳菲是在夜半里忽然开始阵痛的,明蓁慌得去拍陈妈的门。陈妈过来看了一眼,安慰道:“才开始,时候还早。不疼的时候,姑娘你抓紧时间睡一会儿。不要喊叫,用完了力气,回头没法子生。”说完打着哈欠回去了。
明蓁哪里能镇定得下来,见芳菲一疼,就慌得往陈妈家跑,把个陈妈也弄烦了。天亮后,明蓁叫东宝去书店替她打个招呼,这两日芳菲生孩子,她说什么是不能离开的。
芳菲怕吓着明蓁,阵痛来时,自己咬着牙忍着,不敢发出声音。陈妈说产妇不可见风,洛州今年一入夏就热得不行,这屋子本就闷热,此时又关了门窗,芳菲身上很快就湿透了。明蓁心急火燎,一趟一趟跑去找陈妈,最后连拉带扯把陈妈拉了过来,再不许她走。
陈妈无奈,“这生孩子就是这样,鬼门关处走一遭。就是老婆子来了,那女人该怎么疼还怎么疼啊!”
明蓁可不管她,非要她在芳菲床前守着。这一守又守到了夜里,芳菲的阵痛愈发频繁,可孩子怎么都下不来。芳菲疼得面色惨白如纸,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床上的被褥都来不及换了。
“明蓁,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明蓁安慰着她。
可那痛来袭,芳菲最后也忍不住叫出了声。那压抑不住的惨厉的叫声,明蓁也受不了了,她紧紧握着芳菲的手,“芳菲,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们不生了,不要什么孩子了,我只要你活着。你敢死,我就剪开你的肚子掐死他!”
芳菲想给她一个笑,但疼得她头晕眼花,“明蓁,我看到少铭了,明蓁,他是不是来接我了?”她的手伸到了空中,好像那里真有一只递向 她的手。
明蓁把她的手抓回来,凶狠地对着空气大骂,“曾少铭,你敢带她走,我就挖你的祖坟!你走你走!你不要带她走!”
又折腾了一日一夜,明蓁急得发了狂,陈婆见状也怕了,商量道:“姑娘你听说济仁医院没有?我听人家说,那些洋人会开肚子把孩子拿出来,能保住大人,要不你去试试?”
如今只要有一线希望,明蓁都会去试。院子里的人,手忙脚乱地帮着把芳菲送到了医院。人推进了手术室,明蓁被挡在了外头。一个护士道:“病人就交给医生,你快去交手续费和住院费吧。”
明蓁到缴费窗口一问价格,就是把全部身家拿出来都付不起。可付不起医药费,他们会不会不救芳菲了?
明蓁焦躁地咬着指甲,让自己先冷静下来。就算这时候把曾少铭的怀表和沈彻的玉佩当了,也当不了多少钱。最后她一咬牙,叫了黄包车跑去了沈彻给的地址。
明蓁下了车,猛拍着大门。夜半时的拍门声格外惊心,把个左邻右舍都惊起了。但明蓁管不了旁人的怒骂,只是一声响过一声地拍。
门终于打开了,开门的正是那日沈彻的随从。“明小姐?您怎么这会儿来了?”
“沈彻呢,我要见沈彻!”
那随从对明蓁没什么好感,并不想通传,明蓁却自己闯了进去,“沈彻你出来!”
沈彻那边也闻声下了楼,见到她十分意外,“明蓁,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给我钱,我要钱有急用!”
沈彻见她神色仓皇,也没多问,叫那随从把家里的现金都拿了出来。“你看看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回头再给你送过去。你告诉我住在哪里,我明天叫人去银行里兑出来。”
明蓁快速点了点钱,收好了,看了他一眼,伸手把脖子里的玉佩扯下来,“玉佩还给你,你不欠我什么了。至于你欠我爹的,等我以后找你讨要。”
人原来是可以为了另一些人放下恩怨的。在某些人面前,自尊和面子,其实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等明蓁跑回医院的时候,芳菲已经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了。明蓁匆匆交了钱去病房里,芳菲早已经累得睡了过去。她身边的小床里躺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护士小声问:“你是产妇的?”
明蓁动了动唇,方才低声应她,“小姨。她是我姐姐。”
护士点头一笑,“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恭喜啊。”
明蓁皱着眉头看那小东西,黑黑红红,额头、两颊上覆盖着一层灰色的小绒毛。头发倒是乌黑发亮,可头皮上一层恶心人的白腻腻的东西,她也不知道是什么。
漂亮什么?丑死了。芳菲和曾少铭那样好看的人,怎么生下来这么个丑玩意儿?就是这个小鬼,刚才差点要了芳菲的命,所以明蓁讨厌死他了。
“孩子爸爸没来吗?”护士问。
“死了。”明蓁无所谓地说。
护士“哦”了一声,赶忙转移话题,细细交代她如何护理产妇,怎么样照顾婴儿。虽然讨厌这个小鬼,可明蓁还是强迫自己耐着心去学,皱着眉头给他换尿布,嫌弃死了。
芳菲一醒来就到处找孩子。明蓁把刚换好尿布的孩子抱给她,轻轻放在她怀里,“努,你的小丑八怪!”
芳菲再也不计较孩子叫什么了,或许贱名更好养活。她微笑着爱怜地亲吻着孩子,眼里噙着泪花,蓬头垢面别提有狼狈了,可明蓁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了。
芳菲看看孩子又看看明蓁,“明蓁,谢谢你了。”
明蓁哼了一声,咕哝一句,“好好活着就是谢我了。”
虽然孩子生下来了,出了院,明蓁才知道最辛苦的时候才不过将将开始,每次喂奶就像上刑。
明蓁看得胆战心惊,“这哪是吸奶,这是要吸骨髓呢……”她看不下去了,想打小东西几巴掌,“真是个讨债鬼!芳菲,别喂了,找奶妈吧?”
可芳菲不肯,自责没有奶水苦了孩子。她强迫自己喝了一碗又一碗下奶汤,可一发奶又弄得堵了奶,人也发起烧。
明蓁又要顾大的、又要顾小的,也被折腾去半条命。她也不能总旷工,家里还需要她那份工钱过活。安顿好芳菲后,明蓁赶忙回了书店上工。下了工匆匆回来抱孩子,好叫芳菲能多睡一会儿。可经常是抱着抱着,自己先睡过去了。
芳菲睡不沉,耳边总像能听见孩子在哭,所以不时从浅睡里醒来。有时候睁开眼,看到明蓁趴在摇篮前枕着一只胳膊睡着了,另一只手在搭在围栏上,时不时下意识地摇一摇。梦里迷迷糊糊念叨,“臭小鬼不要哭,你娘在睡觉呢……再哭姨姨就打你屁股……”
芳菲忍俊不禁,看着他们,满怀爱怜。从前她觉得自己的命不好,可在此时,她忽然觉得那样幸福,上天待她真的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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