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蓁这几日的心绪不宁,终于在这一天找到了因由。书店不过才打开门,门口就停下一辆马车。车帘子一掀,下来两个衣着光鲜的女人。
明蓁见有客人上门,正要迎过去,但透过玻璃门一看,登时心一沉,然后拉起才坐下的小四就往后头去,将他塞到了厨房。
贺婆婆正在生火做饭,被她那慌里慌张的样子吓了一跳,“哟,这是怎么了?”
“劳烦婆婆帮我看一日小四,今天叫他不要到前头去。”明蓁小声同贺婆婆说完,又转身蹲下,对着小四千叮咛万嘱咐,“小四,无论如何,姨姨不来叫你,你不可以出后院!”
小四头一回见明蓁这样紧张,也认真地点点头。明蓁没空多说,在他额上亲了一下然后匆匆跑到了前店。
那两个女人已经进了店内,正四处打量。明蓁挑帘走了出来,堆出一张笑脸,“夫人小姐早哪,有什么需要的?咱们这里什么书都有,想要点什么?经史子集在那个架子上,话本子小说在这个架子上……”明蓁热情地介绍着,仿佛这两个就是寻常的客人。
那年纪大些的女人,显是保养得法,虽然头发花白,梳得却是整整齐齐。她微微蹙眉,目光追着明蓁来来去去忙着招呼的身影,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终是慈祥一笑,声音里却还带着些许不确定,“小五?是小五吧?”
自从那日曾楉芝见了明蓁和小四,心里就打了个结。但因她素日事多,又要给人做翻译,还在给一户人家的公子做家庭教师,这事一时就给忘了。
昨日月初,各房少爷小姐都要过去给长房请安。曾楉芝去得晚,到的时候人都散了。曾夫人正神情落寞地翻着相册,满面哀戚。
曾楉芝晓得大娘性子一向坚韧,听说当初大伯说和老四断了关系就断了,为了曾家,曾夫人连求情都未曾有过。曾少铭离家许久,杳无音信,她也是近几年才知道,原来人早没了.......
此时,曾夫人那一种无言的哀痛,让见者也跟着难过。曾楉芝请了安,坐下来同曾夫人说了会儿家常话。大约是心中哀思难抑,曾夫人翻着相片就说起曾少铭小时候的事情。
曾楉芝探头一看,禁不住“咦”了一声,这才说起来,“我不是一直给约翰逊先生做翻译嘛,前阵子他们借了摩氏小学的篮球场比赛,我也去了。那天正是摩氏小学招考,我好像看到明蓁了。”
曾夫人叹了口气,从前,只要提到“明蓁”,自然就离不开曾少铭,那两个不般配的孩子,竟然也好了那么多年。可曾楉芝接下来的话,让曾夫人惊得相册都掉到了地上。
“我不确定是不是明蓁,她没认我。不过她身边带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我当时就觉得眼熟,现在看到铭哥哥的相片,竟然和铭哥哥那么像!”
曾夫人心中再不能平静。若说明蓁有了曾少铭的孩子,她也不会奇怪的。他们早以为两人胡来过,所以曾少铭才不肯退婚。又想起少铭行刑前一日,有个女人在曾家门口跪了一天一夜,求他们救曾少铭。
可那时候怎么救呢?后来共和了,儿子才被光明正大地迎回祠堂了,再不用遮掩。可她的儿子没有了,要个冷冰冰的牌位有什么用!
每逢年节,看到其他几房的人齐齐整整,欢声笑语,她虽然也赔着笑,可心却刀割般的难受。她有三个孩子,曾少铭是最受她宠爱的小儿子,所以才纵得他一直和明蓁在一起,也强迫自己忍着那完全不成体统的未来儿媳妇,可后来……
她夜阑惊梦,有时候也会想起那个雨夜的女人来。那个女人去见了少铭了吗?有留下一点香火吗?可又觉得自己是痴人说梦,莫说一夜就坐下胎有多大可能,就是说,如果那女人有了孩子,怎么都会来曾家要钱的吧?
可是没有。虽然曾家中间离开洛州回乡几年,可老宅子仍在。后来大儿子进了政务院,全家人又回了洛州。那女人若有心寻,还是能寻到的。想来是没有留下子嗣。倘若少铭真有一男半女,那也是她余生莫大的慰藉了。
曾夫人猛抓住曾楉芝,心快跳出腔子来,“果真!?你可看清楚了?”
曾楉芝也不确定,“那小姐一副男人打扮,倒很是明蓁的做派。她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想来不是我认错了人,就是她不肯相认。大娘莫急,您想,那孩子既然去报考摩氏,您是摩氏的名誉校董,往后有的是机会看到。”
可曾夫人哪里坐得住,更等不得了。叫曾楉芝赶紧去学校打听,连夜从那一堆学生资料里翻找,然后再一个个上门确认,终于找到了明蓁的铺子,因为明蓁留的通讯地址就是文通书店。
明蓁听见那一声叫,知道再装不成了。暗暗后悔上次遇到曾楉芝时的反应显得太刻意和心虚,此时再装失忆什么的也来不及了,便只好转过身,疑惑地问:“您是哪位?”
曾夫人掉下一行泪,为的是见到这一个曾和儿子紧密相连的人,就如同碰触到往昔里的曾少铭。
“我是少铭的母亲,小五,你不认得我了吗?”
明蓁垂了下眼,然后恍然,“哦,曾夫人。您需要点什么?”
“小五,我听说你有一个孩子——”曾夫人急迫得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知道孩子的事情。
明蓁的眉头挑了挑,先冷眼望向曾楉芝。曾楉芝被她的目光逼得窘迫,轻轻拽拽曾夫人的袖子。曾夫人却浑然不觉,焦急地看着明蓁。
明蓁长吁一口气,却是笑了,“曾夫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和四少退了婚以后,我可是嫁过人的。就不怕您笑话,孩子是我死鬼丈夫的。”
她心里也暗暗庆幸,小四的大名是“明齐”。芳菲沦落过风尘,不肯让小四跟着自己姓。本想姓曾,可那时候又怕会生出事端,所以是跟了明蓁姓“明”的。更因为“明”“铭”同音,“齐”,取的是“见贤思齐”,芳菲希望小四能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
曾夫人的目光黯淡了下去。是的,她晓得的,当时收了明家的请帖,但是曾家人都没出席,也算是躲过一劫。那一夜动乱,明老爷死了,明家散了,明蓁下落不明。难道那孩子同曾少铭真没关系?
门上铃铛又响,有人进来问:“新的一期《新青年》杂志到了没有?”
明蓁借机对着曾夫人道:“抱歉,失陪一下,我还要招呼客人。”说着迎过去,熟练地应付,“您来得巧,邮包今早才到,这还没拆包呢。您稍等,我要先把订阅用户的先留出来,剩下的才能拿出来卖。”
那人也说不着急,愿意等。明蓁见他是青年学生模样,晓得他们最爱看什么书,又把他领到一个书架前,“这里都是新出的翻译书,您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一起带走,给您打个九折。”然后便打开了堆在墙角的邮包,将新到的报纸杂志往外拿。
这时候书店里顾客进进出出,也是十分繁忙。曾夫人等了好一会儿,见明蓁这里既没有说话的机会,也没有说话的意愿,不得已失望地离开了店。
明蓁余光见她们走了,才松了口气,兀自走了片刻神,忽听见一个中年男子问:“找到了没有?”
明蓁回过神,“哦哦,抱歉抱歉,您瞧,我给忙昏了头。您要什么来着?”
那男人四十靠边,宽方脸,闻言颇有些不乐意,但还是道:“要一份今天的《东华日报》。”
“哦,好好,这就找给您。”
明蓁很会识人,见他管家模样,衣服料子虽不算顶名贵,却也熨烫得十分挺括,应该是体面人家的。她一边翻着邮包,一边道:“您还要点什么不?咱们这里卖的报纸杂志有五六十种呢。不仅有先生们喜欢的《国闻》《民声》《梨园春》,还有太太们喜欢的《电影》《淑女》,哦,对了,还有连载西人笑话的《西笑》……您一家老小爱看的,咱们这里都能买齐呢!”
那人似是考虑了一会儿,“我们主人是让我来订些书报,不过,你们送货上门吗?我瞧着你们这书店里东西还算齐全,就是这地儿不大好找。要不是人家推荐,咱们根本找不到你这里。”
“您瞧,这就是好酒不怕巷子深了不是?我们东家也是读书人,做的不是生意,是情怀。您放心,您给留个地址,会有报童按时送过去的。就是要加点跑腿费。”
那人皱眉摇了摇头,“我们主人是讲究人,带字的东西,不喜欢折损。我瞧着稳妥起见,还是店里亲自派人送吧。会烫报纸吧?若是能烫好了送过来更好。当然,钱好说的。”
明蓁快速盘算了一下,小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听说牛乳对孩子最好,小四也爱喝。这些跑腿费够他的牛乳钱了,她不过早上少睡一会儿罢了。当下就应了。
明蓁从那人手里接过名片和地址,上面写着“陆云从,地址:育浦街六号”。
“你敲门,说给我们三爷送书报的,门房就知道了。可千万别弄折了。”那人又反复交代了几句方才离开了。
虽然曾夫人走了,可明蓁还是怕他们会留人在外头监视,一整日都没让小四到前面来。想起芳菲说过,她曾经在曾家门前跪过一夜,虽然不曾告诉曾夫人自己的姓名,万一真叫他们看到了芳菲,那小四的身世是根本捂不住的。
趁着没有客人,她赶紧让东宝去同芳菲说,今天不要过来了。想了想,又同贺婆婆商量了一下,暂时先把小四放在书店。下了工,绕了好几圈,确定没有人跟踪,才回到家。
芳菲见她一个人回来,不无担心地问:“今天怎么这么晚?小四呢,去哪里玩了?”
明蓁按了按她肩膀,“别紧张。今天店里太忙了,小四在贺婆婆屋里,等得睡着了。我瞧他睡得香,就没叫他。反正明天一早我得去送报,小四在书店里还能多睡一会儿。”
芳菲将信将疑,但她一直都信赖明蓁,听说明天又要早起一个钟,心里又心疼起明蓁来,忙把饭菜摆好。
明蓁囫囵吃了饭,早早睡下了,心里记挂着小四,也没睡踏实,天不亮就起了。她一动,芳菲也起了身。两人见对方的眼里都有惫态,想来都是放心不下小四。但彼此心意都心知肚明,不需什么言语。
明蓁今日先出门,刚跨出门忽然停住了,她转过身对芳菲说:“要不,你还是从厂里辞工吧?”
“发生什么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