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缠枝花3

浮世囚欢 顾长安 5085 字 5个月前

明蓁想了想,“你容我想想,回头我跟你说。放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别担心。”

芳菲心中再担心,也承了她的好意,便是点点头,“嗯。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担心了。”然后往明蓁怀里塞了个荷叶包起的包子,“早上你也没怎么吃东西,站一日柜台也辛苦,到了店里摆完摊子就吃了。”

明蓁不再说什么,蹚着迷蒙的晨雾去了书店。今日的邮包将将到,明蓁把那陆姓客人订阅的报纸准备好,烫完,然后用了个扁书箱装好,拎着去了陆家。

育浦街上原有几家富户,明蓁从前也偶尔到各家串门子。只是一时山岳崩颓、风云变色,难免人事沉浮,很多宅子已经悄然换了主人。就好比这个陆家,她不记得育浦街这里有姓陆的。

明蓁寻了门牌号过去,门灯还烧着,上面写了两个字,“陆宅”。

明蓁摁响铁门上的门铃,不久就有门房从里头出来,六十开外的寡瘦老头儿,人倒是客气,问:“您找哪位?”

明蓁提了提手上的书箱,“老伯您早哇!我是文通书店的,来给您家三爷送他的报纸。”

门房一听,“唔”了一声,打开了门,“进来吧。”

明蓁却是把书箱里的东西拿了出来,递给老人家,“老伯,东西我送到了,就不进去了,还赶着回去开工呢。”

门房并不接她的东西,又把铁门拉开了些,“那可不成,大管家交代过,三爷的书报要直接送到他书房去,旁人不能经手。”

想来是个纨绔子弟,这许多的烂讲究。明蓁透过那半敞的门,遥遥只看得到花木扶疏间一栋两层西式洋房。有几盏灯从窗口透出来,不知是不是早起的主人。看在跑腿费不菲的份上,明蓁也只能勉为其难地进去了。

天刚蒙蒙亮,宅子里的路灯还没熄,门房引着明蓁一路往里走。快到洋房前了,却又绕着房前的喷水池往东边小路上去。明蓁警觉起来,问:“老伯,您家主人不在宅子里吗?”

门房回头点头一笑,“对,我们三爷喜静,自己单独住的。”

原来还是个怪胎。明蓁心道。当下跟上门房。

这宅子十分深阔,满种草木,正是盛时,花、树杂香,混着晨雾,很是馥郁。七弯八绕的,穿过一小片梅林,终于到了一处月洞门前。这一处完完全全是个中式的园林了,白墙青瓦,砖额上两个字“宁园”。沿墙栽种着细竹,在晨风里招摇。

老人停下,“你自己进去吧,三爷就在里头。”

明蓁奇道:“您不先通传一声吗?万一您家主人还没起,打扰到就不好了。”

门房却是道:“不碍事,我们爷一向早起,你把报送进去就行了,回头里头的人再领你出来。”说完就走了。

明蓁拎着书箱走了进去。是座玲珑秀致的小庭院,有连廊曲折通向一间面阔三间的房子,此时房内灯火通明。小院内几点点缀的萱花秀草,假山怪石,也颇有意趣。但她自然无心观赏,径直往亮了灯的正厅去。

门敞着,她轻敲了下门,“陆先生,我是文通书店的,来给您送报。”

片刻就听见一个沉润的声音,“进来吧。”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明蓁推门进了来,正厅内却空无一人。左手间垂着帘子,想来人在帘后。但一迈进这间房,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明间里不过几张红木桌椅,几案上摆了一只白釉莲纹花口瓶,里头插了几枝万年青。

墙上挂了幅元人倪瓒设色山水《水竹居图》——自然是仿的。她从前也仿过一幅,就挂在广宁街的宅子里。

她越呆越觉得这房内的陈设有说不出的熟悉。心中一动,走近了几步,去分辨那幅仿画出自何人之手,忽然身后有人道:“我这幅画,仿得水平如何?”

明蓁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何时来了人,吃惊不小。一转身,更是被吓了一跳,脚步下意识就后退了两步,堪堪撞在了几案上。

案上的花瓶摇晃了几下,眼见要倒,被那人伸手扶住了。为了扶那花瓶,那人压了压身子,此时他的脸正迫在明蓁面前。陌生温热的鼻息拂到明蓁脸上,她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唇也骇然地微张起来。

那人微微蹙眉,偏偏头,带笑问了句,“怎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可不就是见了鬼?!

这一张脸,露洗海棠,光碎平波。同她记忆里孟小棠那张柔媚的芙蓉面,渐渐重叠在一起,宛如曾经搅扰过她的梦中人。

她眨了眨眼,可再细看,又有许多的不同。这人身量高许多,肩也宽。一袭月白长衫,如此天气,颈间盘扣扣得俨然规整,高竖的领子将颈子裹了个严实。皮肤色深,显得薄唇间那齐整的牙格外的白。面颌宽些,鼻骨高挺,浓眉秀目,眼角有一道不甚显眼的浅痕,像是伤疤留下的痕迹。一副金丝眼镜难掩目光里的锐气,唇角的笑又带着一分世家子弟的玩世不恭。

很像,但不是。至少现在不能是!

孟小棠应该已经死在广宁街的密室里了,孟小棠不会有这样逼人阴鸷且毅然的气质,孟小棠不会有这样深邃难以捉摸的目光。那双眼睛盯着你看时,莫名就会知道,你逃不掉的。他随便勾一勾手指,就能让无数大姑娘小媳妇神魂颠倒。

但是,绝对不包括明蓁。

明蓁慌乱了一刻,倏然静了下来,露出个玩味的笑。接着笑容一变,越发灿烂,像应酬客人时讨好的笑,“您就是陆先生吧?”

陆云从退后了两步,微翘了翘唇角,算是答复。

如果她的手能碰到他的胸腔,她就会知道,刚才那一刻他的心跳得有多快!

是什么感觉?激动,且憧憬。他盼望着重逢的这一刻,盼望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大概因为盼望得太久了,以至于后来一想到她就会热血翻腾。

她是一个烙在他脑子里的疤,无边无际的痛,难摸难抚,不可磨灭,日夜折磨。要让她一点点尝尽自己受过的苦,这个执念成了这些年他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

但她的反应,太叫他失望了。那失望里还生出一丝失落——不该是这样的!

明蓁若无其事地将书箱打开,把书报拿出来在几案上放好,毕恭毕敬道:“陆先生,这是您今天的报纸,已经烫过了。小店的服务最是周到了,不过,您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随时提出来,咱们一定改进。”

陆云从“嗯”了一声,垂着眼睛随手翻了翻报纸。

明蓁瞥见他的手,修长却不文弱,不是小戏子那一只袅娜的手。

她不认得他,还是已经忘了他?

见他不说话,明蓁又是咧嘴一笑,“那小的就不叨扰了。”

明蓁开始收书箱,背微微弯着,仿佛这许多年的落魄,都压在了那里。那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再也不是昔日盛气凌人的明五爷。

不对,明五爷不该是这样子的!一身衣衫干净却老旧,手也粗了,皮也糙了,那种低声下气奉迎的笑,不该出现在明五爷的脸上。

陆云从走神的这瞬间,明蓁已经收好了东西,又鞠了一躬便要退出去。才走到门前,忽然听见陆云从道:“等一下。”

明蓁背对着他,又笑问:“陆先生,您还有什么吩咐?”

静了片刻,陆云从忽提了声音,却是对着外头说:“谁在外头?”声音里竟然很有几分愠意。

半晌有个二十来岁大丫鬟模样的女孩子探了探头,“三爷,是我,柳芽,夫人叫我来——”

陆云从眉头皱了皱,打断了她,“你来得正好,送这位——对了,你贵姓?”这句是问明蓁的。

“岂敢岂敢,小的就是书店的小伙计,不敢称‘贵’,免贵姓谢。”明蓁笑呵呵道。

陆云从不再说什么,柳芽快速上下打量了一遍明蓁,但见到陆云从扫过来的漠然的目光,又立刻垂下眼,引着明蓁往外走。路上,极其不客气道:“你下回报纸再送早一些,我们三爷起得早,早上要看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