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人刚才还比得你死我活,这下倒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我轻笑一声,转身默默离去。
待我回到将军府时,远远地就看见家宰秦牯在门口焦急地走来走去。
“阿拾,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家宰拉着我急问。
“怎么,四儿还没回来吗?”这下换我急了。
“家主见完国君刚回府,听四儿说有强人要杀你,辞了拜访的客人,衣服都没换就带着她去救你了。”
家宰这么一说,我就知道自己今天闯了大祸。本想着去市集上找他们,又怕他们回府见不到我,于是只能跪在府门口等着将军回来。
我从白日等到了黄昏,到天全黑时他们才出现。
“阿拾!你没事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将军把整个西市翻了一遍也没找到你,怕你被人掳到城外,又出城去找,后来碰到秦力士送那坏人出城,才知道你回来了。你可真是急死人了!那恶人他打你了吗?可伤到了?”四儿冲上来,在我身上一通乱摸。
我抓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将军,故作轻松道:“我没事,一点伤都没有。”
“进去吧!”将军看了我一眼,脸色虽然难看,倒也不见愠怒之色。
我以为自己过了关,笑嘻嘻地爬了起来,揉了揉跪得发麻的腿,跟着他一路进了书房。
“你给我站着。”将军对我扔下一句话,又吩咐四儿道,“你到门口候着,我让你进来时,你再进来。”
四儿看了我一眼,面带忧色地退了出去。我此时心中忐忑,不知道将军究竟要怎样惩罚我。
“手,还是腿?”将军从案几上抽了一根新制的竹简,走到我身前,冷声问道。
我听完一愣,明白过来后,闷声回了一句:“腿。”然后自觉地拉起下裳露出一截细白的小腿来。
啪的一声,一尺多长的竹简狠狠地打在我腿上,痛得我忍不住大叫出声。可将军却不停手,紧接着又是重重一记。这竹简打上来时,腿肚子上如遭火炙,一离开又似生生揭走了一层皮。我失声尖叫,将军却下手一记狠过一记。
我平时在府里备受宠爱,他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我。今天虽然有错,但是受惊害怕的那个人也是我啊!我心里委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你知道我今日为何打你?”将军停下手,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蹦出来的。
“因为我不该……不该让……家主找不到我。”我吸着鼻子抽噎着回道。
又是狠狠的一记,痛得我一口气哽住,哭也哭不出来,只觉得腿上又潮又烫,
铁定是打破皮了。我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来,见将军还要下手,便干脆放开嗓门号啕大哭起来,只觉得此刻的自己是天下最冤枉的人。
“今日这顿打,你是替亡故的蔡夫子受的。夫子教了你四年,次次见我都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才智惊人、礼仪周全。今日看来全是一派胡言,他根本就是个只会骗人的老匹夫!”
“不——夫子不是骗子!不是匹夫!不是!不是!不是!”
“那你的才智去了哪里?礼仪去了哪里?市集之上公然使狠耍性、打架闹事,他这些年就是这样教的你?”将军蓦然提高了音量。明明挨打的是我,可他脸上却有深深的痛色。
我头脑发晕,整个人连气也喘不匀,一时间根本找不到话来反驳。
“‘武者比德于剑’‘误以为是宵小’,你捧了他又暗示他如果再肆意纠缠就是自认宵小。说出这番话的小儿和那耍狠打架的人,真的是一个人吗?蔡夫子倾尽心血教你做人,可你却只做了一张皮,平日里的礼仪周全,都是装给谁看的?!”将军说完扔下手中带血的竹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瘫坐在地上,不禁埋头痛哭:“夫子,夫子,对不起……”
这一顿打,我的小腿破了好几处,没破的地方也肿得青一片、紫一片,看着吓人。以前只要我病了,将军就会找府里的医潭给我治病,而这一次他却完全无动于衷,最后还是家宰偷偷给我弄了一点止血治伤的草药。
其实将军的苦心,我明白。只是,做人还是做皮,这个问题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我生来就不是什么贵族家的女儿,在我的心底,一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打架耍狠就是第一反应。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天下,国与国之间是这样,人与人之间又何尝不是。
对于一个乞儿来说,如果没有人保护自己,那就只能自己保护自己;如果不想成为拳头底下挨打的那一个,就必须伸出拳头成为打人的那一个。在遇见夫子之前,这便是我在血和泪中摸索出来的生存秘诀。
可如今,将军要我做的,是完完全全摒弃骨子里原来的自己,变成一个新的阿拾,一个他和夫子希望的博学知礼的阿拾。
我食不下咽地想了三天三夜,终于决定要放弃那个裹着层层硬壳、浑身长满尖刺的自己。我现在有了一个家,有了保护我的人,也许是时候忘记过去了。
我这头想明白了,可将军始终不肯见我。我去书房门口等他,他便日日留在前堂和家臣们议事;我若守在寝室门口,他就派婢子赶走我。过了两天,连教了我四年的姆师都被他派人送走了。
“四儿,怎么办呢?将军现在都不肯见我。”我在房间里唉声叹气,一点法子都没有。
“要不你去找找住在东角院子里的荇女?听说,这两天都是她在陪着将军。你去求求她,让她在将军面前帮你说些好话?”
“荇女?前年百里大夫送来的那个越国侍妾?”我对这个名字隐约有些印象,当日百里大夫送了十名女乐入府,这两年被将军三三两两送出去了好几个,留在府里的大概就只有这一个了。
“对,就是她。我听爷爷说,自府中主母去世以来,荇女在将军身边留的时间算是最长的了。明日早食后,我们可以一起去求她。”
“嗯,也只能这样了。”
第二日清晨,我和四儿吃完早食就去了东角的院子。荇女一身短衣襦裙正从房里出来,见到我们先是一愣,然后笑着走了过来。
我和四儿行了礼后向她说明了来意,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从房里取出一个竹筐递给了我:“我近日见春色大好,突然有些怀念家乡的竹胎,你若能给我刨一棵回来,我就为你在家主面前求情。”
竹胎,便是雌竹之胎,曰筍。宣王曾将香蒲和竹筍的嫩芽做了菜赏赐给诸侯,虽然我没吃过,但想来那也是稀罕之物。
“我要到哪儿去找竹胎呢?”我接过竹筐问。
“越国到处可见翠竹,秦地嘛,我听说只有南边的林子里有。”荇女的嘴角勾起一抹笑,一双眼睛紧盯着我,像是隼鹰盯准了猎物。
“好。”我应下她的要求,和四儿退了出来。四儿担心地问:“你真的要去南边的林子找竹胎?我听说那里到处都是野兽,太危险了。”
“我挑正午的时间去,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这竹胎长在地底,找起来要费些工夫。”
“那我陪你一起去!”
“你就别捣乱了,安心在府里等我回来。找竹胎我倒是不怕,只是按将军的心性,侍妾在他面前恐怕也说不上什么话。”将军府原本的女主人是陈国国君之女,身份尊贵不说,样貌据说也是陈地女子中的翘楚。这荇女虽有几分姿色,却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将军虽然只留了她在府上,但她的话真的会管用吗?我不禁有些怀疑。
“这个你就别担心了,你看见她刚才挂在腰间的那只黄色蝴蝶了吗?”
“嗯,看上去挺好看的。”
“那个呀,叫‘媚蝶’。听说越女有了心上人就会到野外找一种虫子,然后养在梳妆奁里,天天拿媚草的叶子去喂。等到有一天虫子变成了蝴蝶,她们就把它挂在身上。这样的话,她心悦的男子就再也离不开她了。”四儿神秘兮兮地说道。
我听完拿指头使劲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你这小儿,哪里听来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小心将军知道了也打你一顿。”
“我也是听其他婢子说的,不然你说将军为什么不留别人就留了她?”
“从将军回雍城开始算,送进来的女侍少说也有个二三十人吧,现在只留了这么一个,还要被你们这样议来议去的,将军还真是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