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心疼啦?”四儿歪着脑袋朝我眨了眨眼睛,见我举手要打她就笑着跑开了。
“死丫头,欺负我现在不能跑。”我跑了两步就停了下来,腿上的伤终究还是没好全。
四儿见状赶紧跑了回来,低头掀开我的下裳,懊恼道:“还很疼吗?都是我不好……”我屈起食指在她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恼道:“让你打趣我!”
“痛——”四儿嘟着嘴站起身来揉了揉脑袋,复又殷殷叮嘱,“回去再给你上点药,等好全了才能去采竹胎,知道了吗?”
“知道了,四儿姐姐!”
第二日,我趁四儿去洗漱的时候,偷偷拎了竹筐从府里跑了出来。
此时,清澈碧蓝的天空中飘满了如花朵般洁白的浮云,金黄色的太阳从天际探出圆圆的脑袋看着这片刚刚苏醒的大地。
清晨的树林里,一片静谧,有薄雾在参天的古柏之间飘过,如细纱挂在枝丫上,
却又比细纱更白、更清透。我呼吸着林间新鲜的空气,在小鸟的脆鸣声中,寻找着那一抹只立在越国水乡的青色。
几个时辰下来,我采了不少甜美的浆果,却始终不见青竹的踪迹。起初的惬意和新鲜在此时已被疲惫和失望彻底冲散,我拖着僵硬的腿在树林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到了黄昏时分,竹胎的影儿还是一个都没瞧见。
这会儿眼看着天要黑下来了,我只能返身往回走。
日落时分正是阴阳交替之时,林子里的野兽在休息了一天之后又开始蠢蠢欲动。我一边走一边用树枝敲打着树干,想借此警示黄昏里觅食的野兽。荇女莫非在骗我?我平日里和她没什么交情,偶尔两人在府里碰见,她也总是刻意避开,似乎是不大喜我。难道挖竹胎是她拒绝我的一种方式?
我正在心里犯嘀咕,抬头便见天边飘来一大片乌云,在那密密层层的浓云里有雷声隐隐滚动,林中的鸟雀展着羽翼从我身边低掠而过,一切都在预示着一场大雨的到来。我加快速度往林子外冲去,不到片刻,白茫茫如水帘般的雨水便透过树梢倾倒而下,把我浇了个透湿。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咬牙继续往前走,腿上的伤口在刚才跑动时就撕裂了,现在被雨水一浸,钻心地痛。
不管怎么样,现在最重要的是从林子里走出去,不然等天黑了,就算不被野兽吃了,湿淋淋地熬上一夜也会冻个半死。
当我深一脚浅一脚从林子里钻出来时,头发、枯叶已经沾了满脸,衣服也被树枝剐破了好几个口子贴在身上。
我抬头喝了几口雨水,心里暗道,幸好刚才跑得快,要不然等雨停了变成水雾升上来,我就算走到明日也走不出这林子了。
雍城的南面多陵寝,少民居,又冷又累又饿的我连讨口热水的地方都没有。在雨里连着走了半个多时辰,整个人累得如同丧家之犬,只差吐出舌头来喘气了。
这时,前方的雨雾之中,突然亮起了几点灯光。
我欣喜若狂,赶忙快步冲了过去。可到了小屋跟前,我的心思又立马被院子外一丛郁郁葱葱的翠竹吸引住了。
啊,终于找到你们了……
我在心里长叹一声,身上的疲累饥饿顿时一扫而空,什么都没来得及想,拿起手上的木片就死命地刨起竹子底下的土。也不知是我幸运,还是老天可怜那几棵翠竹,在刨到第二个坑时,我真的找到了一个手掌大小的竹胎,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掰了下来装进竹筐。
东西总算是找到了,可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我实在没有勇气敲开主人家的门,于是,只能拿出自己身上最值钱的一方绣帕小心地系在了院门上,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做了一场公平的买卖。
此刻投映在窗上的人影是谁,在久远的过去、不久的将来,他与我有着怎样的牵绊,此时的我还毫不知情。有时候,命运就爱这样捉弄人,一门之隔,我便这样错过了与他的相识……
等我背着竹筐赶到南城门时,中间的正门已经关上了。城楼之上,两队守城的士兵正在做着入夜前的最后一次轮换。
我快跑了几步,总算在两侧的小门关闭前挤进城来。
夜色弥漫的雍城,万家灯火,我顾不上自己此刻的狼狈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府里。替我开门的不是四儿,而是家宰。看到我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眼神似乎在向我暗示着什么。
“你让她进来!”将军的声音从门后清晰地传到了我耳朵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哆嗦。
家宰一闭眼睛无奈地打开了门。将军穿着一袭青色儒服背手站在门里,在他身边袅袅立着的正是抿嘴轻笑的荇女。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吗?”他痛心地望着我,两道剑眉紧紧地蹙在一起。
看到荇女脸上的笑容我便知道自己今日是中了她的圈套,说什么思念家乡的竹胎,其实无非就是想让将军看到我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只是她原本期待的只是灰头土脸的我,没想到一场大雨却让她看到了更精彩的一幕。因此,荇女脸上的笑容想藏都藏不住。
我没有回答将军的话,只径自走到荇女身前,俯身跪倒在地,将竹筐高高举过头顶,正声道:“竹胎在此,请庶妾兑现昨日的诺言!”
“你和她说了些什么?”将军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荇女却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庶妾说,她思念家乡春日竹胎的味道,并许诺,如果我能在南边的树林挖到她要的东西,就帮我在家主面前求情。”
“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我叫人拖你出去?”将军垂首对跪在地上的荇女道。
“家主,贱婢知错了,别赶贱婢走,求求你!”荇女灰白着脸大哭着跪行了几步,死死地抱住了将军的腿。
“拖出去吧!”将军叹了口气,荇女很快就被两个侍从架出了府门。
“你昨日想让她帮你说什么?”将军问。
我缓了缓心神,直起身子:“我想让她告诉家主,阿拾当初长这一身恶骨打架斗狠,只是为了活下去。如今,留了这一身恶骨,是防备着哪一日若惹得家主不快将我丢弃,我还能做回原先的乞儿。”
“你怕我有一日会丢弃你?”将军在我面前半蹲了下来,撩开我贴在额间的湿发。
“你不是已经不要我了吗?”我死咬着下唇回望着他,眼睛里早已泛出了一片泪花,“今天你等在这里,不就是为了坐实我无礼的罪名,然后……再心安理得地把我赶出去吗?”
“小儿,你就是这样想的?”将军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看来我平日里是待你太好了,冷了你几天,你便弄出这一身的伤来指责我。”
“今天已经是第七日了!”他声音一软,我反而哭得更加厉害。过去的几年,不管我是拿树漆染了他的衣服,还是喝醉酒吐在他怀里,他从来没有认真地骂过我。可这一次,他居然连着七天一句话都没和我说过。
将军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把我抱了起来:“我没有要丢弃你,我只是需要时间来想明白一件事情。”
“你……要想……明白什么?”我趴在他的肩膀上仿佛要把过去几日攒下的眼泪一股脑儿全流干净。
“我在想,我要怎样才能让小儿明白,她已经不再是个乞儿,她已经有了一个属于她的家。阿拾,卸下你的防备吧,如果你害怕,便让我来护着你,直到你及笄成人,嫁作人妇,好吗?”
这世上便有这样一张脸,让人看着就觉得幸福温暖,仿佛一切的苦难都能被安慰、被治愈。面对着这样一张脸,我心里的委屈一下子烟消云散。
“我不嫁人。”我挂着满脸的涕泪坐在将军的臂弯里。
“哪有女子不出嫁的?”他轻笑一声抱着我站了起来,“长得这样快,我怕再过几年,就要抱不动你了。”
“我不嫁,我一辈子陪着将军。”我紧紧地搂着将军的脖子,如果能让他一直这样抱着我,我真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长大。
“你若真不嫁人,那到时候就换你来护着我这个老头子,可好?”将军拍着我的背笑道。
“嗯,好!”我慎重地点了头,并把它当作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一个誓言深深地刻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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