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倒是不急。绱早就听闻伍将军的箭术在秦国无人能敌,因此今日特地带了一名新收的家臣来请你赐教。”太子说完,一扬左手,一个散发披肩、身着靛蓝色粗麻布服的男子从随行的队伍里走了出来。他的头低垂着,整个人看上去犹如覆了一层冰霜,散发着寒气。
如今天下纷争,诸国尚武,男子不会射箭会被视为耻辱,因此士大夫之间较量射艺倒是常事。只是此人衣着粗鄙,不像士族,倒像是庶民。以他的身份要与伍封比试,在旁人看来无疑是对伍封的一种折辱。
“太子之命,鄙臣敢不敬从?只请勇士示其箭术,臣必从旁提点。”伍封躬身将射箭的位置让了出来,又命人将弓与箭服交给那蓝衣男子。
“看来,伍将军是不屑与我这家臣较量了?”太子绱笑了笑,走上前来拍了拍那男子的肩膀道:“豫狄,那就先让伍将军看看你是否有资格与他一比!”
“唯!”豫狄从箭服中取出一箭搭在弦上,右手极轻巧地拉出一个满弓,下一瞬,我就听到了一声箭羽破空的闷响。
我虽不懂射箭,但光听这声音就知道,豫狄的这一箭远比公士希的那一箭要快上许多,力道自然也高出许多。
果然,那箭射中靶心后,没做丝毫停留,直接将其射穿,死死地钉入了后院的土墙之中。马上,豫狄又射出了第二支箭,这一箭从草靶中心空洞穿过,将原本半没在墙内的那支羽箭一劈为二,钉在了同一个点上。
院子里围观的士兵们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校场上安静得有些可怕。
“好!漂亮!”太子绱脸上难掩得意之色,他身后的一帮随从也开始哄闹起来。
“伍将军,怎么样,现在可愿与我这箭手一较高下?”太子绱靠到伍封耳边笑道,“还是说,你伍封怕了?可惜啊,怯懦之人如何能掌我秦国二十万大军?我看君父怕是要另觅良将了!”
这豫狄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箭手,伍封如果今日不愿上场比试,就会落个怯懦的名声;反之,如果上了场,赢了是理所应当,但万一输了,怕是不出两日,雍城上下都会知道,深受国君器重的上将军伍封还不敌太子绱的一个家臣。
太子绱上次陷害公子利的阴谋失败,这次又把矛头对准了伍封。看来,公子利一派和太子绱一派的争斗已经愈演愈烈了。
“既然太子今日有此兴致,鄙臣定当敬从。”怯懦对于一个武者来说,无疑是最大的侮辱。伍封明显被太子绱的话激怒了,他表情肃穆,没有换射服,只是脱下外袍交给身后的随从,又将里面月白色的儒服拉到了腰际,接过长弓握于右手。
我此刻的心跳声犹如鼓点,响而急促,倒不是担心伍封会输,而是气愤太子绱三番两次地逼迫。我们如此这般辛苦地接招、拆招,倒不如寻个机会主动出击。
“好,有意思!既然要比试,不如我们再加上点筹码如何?”太子绱见伍封准备好了,又道。
“请太子示下!”
“好,今日如果伍将军赢了,我就将豫狄的这双手砍下来作为唐突将军的赔礼。”太子绱笑着将豫狄的双手举了起来,一直低着头的豫狄这时终于抬起头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太子绱,但很快他眼中的那份惊讶就被无尽的悲愤所取代了。箭士的双手比生命更重要,他原本定是想要投靠太子绱,博取功名以脱贱籍,可惜了,太子此人并不惜才。“但是,如果豫狄侥幸赢了将军,我就要向将军要一个人。”太子绱盯着伍封道。
“何人?”
“她!”太子绱反手一指,大家都齐齐转头看着我。
我?!自太子绱来到校场以后,我就一直躲在角落里。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我的,又为何会向伍封讨要我?
太子绱踱步走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啧啧道:“果然是个美人坯子,难怪我那四弟总喜欢往这将军府上跑。”太子绱冰凉的手指像一条毒蛇在我下巴上反复游动。他比公子利年长,眉目本也算俊朗,只是常年饮酒作乐,被掏空了身子,病态的苍白和两眼下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无比阴郁。
“好一双美目,配上你的这颗七窍玲珑心,倒也值得豫狄的一双手。”太子绱冲我笑了笑,转身对伍封道:“将军,怎么样?请上场吧!”
伍封抬眼看向我,温柔一笑,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不怕,我信你……我一展双眉,回了他一个笑容。
身旁的太子绱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高声喊道:“来人,取我的弓箭来!快,把这草靶子给我撤了,本太子今日要玩个有意思的。”
很快就有人把太子绱的长弓递了上来,血红色朱漆弓身上,一条黑色螭龙盘旋而上,张扬而华丽。
太子绱接了弓,侧首在随从耳边交代了几句,那人便转身朝我走来,走到我面前,倒三角似的眼睛盯着我,却伸手将我身边的“小虎牙”一把抓了出来,顺势递给他一顶羽冠。
“小子,戴在头顶,绕着院子跑吧!”那随从冷笑着说道。
“小虎牙”吓得出了神,晕乎乎地就被人戴上羽冠推到了校场中央。
“喂,怎么还不跑啊?”太子绱搭箭上弦,瞄准了校场中央的“小虎牙”,“若你再不跑,我现在就射杀你!”
伍封看了看发呆的少年,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随即又闭上了。
“无趣的人,留你何用!”太子绱勾起嘴角,轻蔑一笑。
我心中一突,忙对“小虎牙”大叫:“快跑——”
随着我的叫声,一支羽箭猛地离弦朝“小虎牙”射了出去。那可怜的少年一动不动,像是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羽箭插进了自己的咽喉。
砰的一声,他倒在地上,喉咙里、嘴巴里不断地有鲜血喷涌而出。他充满恐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剧烈地抽搐,可只过了一会儿他就不再动弹了。
“小虎牙”死了,死在太子绱莫名其妙的闹剧里。这个刚刚还在和我说话的少年就这样变成了一具鲜血淋淋的尸体。
太子绱身边的两个随从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将尸体从我面前抬了出去。
“唉,这小儿太无趣。快,再给我找一个!我要给伍将军好好解释一下这场比试的规矩。”
“不必了,多谢太子。”伍封抬手阻止了想要继续抓人的随从,“太子可是希望臣能射断奔跑者冠上的那根长羽?”
“哈哈哈,聪明!不过你的目标是我派出的人,而豫狄的目标则是你的人,如何?”
“善!”伍封颔首回道。
自“小虎牙”被太子绱当众射杀之后,公士希的眼睛里就一直燃着两簇火焰,他冲动地往前迈了一步,却被我一把拽住了袖子。
公士希体格高壮,但稍欠灵活,这样的挑战并不适合他。可如果换成是我……我看了太子绱一眼,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还来不及抓住,人就已经走了出去:“婢子愿戴这羽冠!”
我说这句话着实把伍封吓了一跳,就连太子绱也面露惊讶之色。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大声笑道:“有意思,果然是个有趣的美人,也不枉费我为你花的这番心思。来人,把曹女给我带进来!我倒要看看,戴上这羽冠,究竟谁更美。”
太子绱一时兴致大好,但我不用看也知道,他身旁的伍封现在一定恨不得吃了我。
我心虚地避开伍封的视线,默默地把羽冠系好。头上的这根鸟羽足有两尺多长,只要人稍微一动,它就会随着风势左右摇摆。如果想要射中它,除了箭法精准外,正确的预判也很重要。
我把羽冠系好,就看见一名身着艳桃色曲裾深衣的丽人在寺人的搀扶下,款步走到了太子绱身旁。太子绱一手将她搂入怀中,旁若无人地亲昵起来。众人围观之下,那丽人没有丝毫尴尬,反而伏在太子绱怀中娇笑不止。
“家主,请问现在可否开始比试了?”一直沉默的豫狄突然开口问道。
“嗬,豫狄等急了。好,曹女,快将这羽冠戴上。”
太子绱从随从手中接过羽冠递给那丽人。
“这是什么?”丽人狐疑道。
太子绱将前因后果交代了一番,那丽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苍白惊恐的样子看上去倒是有几分眼熟。
噢,原来是她!
眼前的美人正是那日公子利从奴隶贩子手中买下的女奴宓曹。想来定是美人如花,娇艳欲滴,楼大夫不舍得自己享用,就把她转送给了太子绱。
宓曹此刻虽是百般不愿,但又不敢违背太子绱的命令,只能不情愿地将羽冠戴到头上。
太子绱带着宓曹走到我面前,我冲她微施一礼,她却狠狠地转过头去。上一次公子利为了我,拿她换了无邪;今日因为我,她又要做一回活箭靶。她对我的愤懑之情怕是永远难平了。
我走到了豫狄身边,小声道:“待会儿箭士可有把握保小女无恙?”
豫狄没有预料到我会和他说话,转头看了我一眼,冷冷道:“定不会伤了贵女。”
“哦,那是最好。太子想要我,你伤了他想要的人,怕是将军和他都不会轻饶了你。”我目视前方,轻描淡写地说道。
攻敌之计,攻心为上,一切可以扰乱豫狄心绪的机会,我都不会放过。
“伍将军,你先来吧!鄙人击鼓,十响之内,箭必离弦,羽冠上留下鸟羽最短者为胜。”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走到校场西南角的一面鼙鼓前开始击鼓。
咚的一声,伍封已经搭箭上弦,宓曹也拎起裙角跑了出去。她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回头看伍封,难以言状的恐惧写满了她的脸,她头上的蓝色羽毛更因此左右摇摆、飘忽不定。
伍封半眯着眼睛如同一只静静潜伏的兽,他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最恰当的、一击必中的时机。
“咚,咚,咚”,鼓声又响了三下,宓曹很快就跑到了院墙跟前,她微微一怔,收住脚步想要转弯,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伍封的箭已经擦着冠顶飞过,将那鸟羽齐根截断。
宓曹来不及发出尖叫就吓得瘫倒在地,人群中旋即爆发出如雷鸣般的叫好声。
很快就有人把宓曹扶了下去,她头上的羽冠也被呈了上来。
“愚蠢的女人!”太子绱看了一眼羽冠,低声咒骂了一句,脸色十分难看。
“阿拾,过来。”伍封放下弓箭轻唤了一声,我无奈只好移步走到他面前。伍封低头看着我,柔声道:“待会儿豫狄射箭的时候,你不要乱跑。站着不动的话,
以他的箭法,我相信他不会伤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