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一点,滨海市公安局召开了一个会议。主持会议的是市公安局负责刑侦的副局长丁诚。
与会人员来自三个单位:市局直属刑侦支队、栖凤分局和卧虎分局。作为丁诚的老婆,苏曼宁提前获知了会议主题——这是4月4日大魏豪庭凶杀案的专题会议。专题会议?苏曼宁从中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
按常理来说,一桩凶杀案发生后,都是由案发辖区公安分局直接负责的。再说大魏豪庭的案子,出在秦向阳的辖区,他完全有能力处理,这一点,至少在滨海警界来说,谁也不会质疑。就算市公安局召开专题会议,那也是因案情重大,或辖区分局旷日持久拿不下案子。这时候,压力会迫使市公安局领导出面督促,或接管案子,甚至成立市公安局专案组。
可是这次,案子才出了一天,性质上又不是连环大案,栖凤分局通宵作战,已经查实了一些眉目,这种情况下,怎么突然出来个市公安局专题会议呢?
苏曼宁对驾驶位上的秦向阳说了自己的疑虑。秦向阳无所谓地笑了笑,说:“估计跟被害人家属有关。谁?曾纬的父亲,曾扶生。”
“曾扶生?”苏曼宁从车后座找到资料,一看,有数了。
刚刚过去的那个晚上,对滨海扶生集团老板曾扶生来说,是生平最痛苦、最难熬的一夜。
4月4日傍晚他接到消息,他小儿子曾纬被杀了。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儿子竟然赤身裸体,死在一个女人身上。
曾扶生五十多岁,精神矍铄,喜欢穿绸料盘扣对襟衫。他的头发茂密,很自然地向后梳着,银发没有刻意染黑,深沉中有一丝出尘的气质。只是此刻,他眼中惯有的锋芒和智慧,被彻底的哀伤替代了。
在滨海商界,曾扶生是个传奇,也是个异类。他的扶生集团,十年前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保健品公司,现在却已成长为涵盖医疗、教育、地产的综合性商业集团。
对于曾扶生,有心之人不难发现,他从事的行业发展轨迹紧跟改革脉搏。跟大多数成功者一样,他同样热衷于发展和扩张,但他只专注于医疗、教育、地产,其他行业多一个也不搞。他深深懂得,这三大块,几乎等同于大多数人的人生意义。
他有独资的生殖医院,看准了不孕不育正上升为社会问题;他开设疑难杂症医院,以中医治疗为主,不跟正规的西医综合医院竞争;他有一所私人学校,走的是平民教育路线,成功避开了贵族化教育资本的竞争对手;他开发的楼盘价格不高也不低,卖得还不错。
他涉及的每个行业,都远不是这个城市最好的,但加起来,实力绝不容小觑。他是滨海市纳税大户,可是财务干净,从不刻意结交当地官员。
在滨海市,明面上他唯一交好的官员是政法委书记孙登,而且并非刻意。孙登有个儿子,叫孙敬轩,干进出口贸易,曾经给扶生集团进口过药物。在业务来往中,孙敬轩偶然认识了曾扶生的女儿,两人慢慢发展成情侣关系。
在外人看来,曾扶生简直是个异类。有人说他太低调,也有人说他太小心。毕竟,不管跟哪些官员走得太近,都等同于站队,难免有利益绑定,一旦利益方涉及官员出事,那与之捆绑的商人也一定没好。还有人说,曾扶生很有野心,他根本看不起当地官员,他是市人大代表,有很多跟京官的私人合影,他不是不经营政商关系,他是把触角伸到比滨海大的地方了。不管怎样,在滨海,曾扶生都是个举足轻重的人。人大代表的头衔之下,他和政府的头头脑脑还算熟络,却不热衷于抛头露面,这为他赢得了尊重。他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他女儿叫曾帆,比曾纬大两岁。现在,他儿子没了。
他知道曾纬常泡夜店,那是从国外带回的习惯,他不干涉,孩子愿意回来就好,有的是时间培养。可是,曾纬怎么就突然死在女人床上?
他整夜把自己关在书房,天亮后,他前往滨海市局,找局长徐战海。
徐战海的前任是丁奉武。因为四年前的多米诺骨牌案,滨海警界人事发生大变动,秦向阳从盘龙区一线刑警,直升分局刑侦大队长,同时,丁奉武进了省厅,徐战海被调来当了局长,而当时的副局长兼刑侦支队长郑毅入狱,上级又空降丁诚,顶了郑毅的缺。
后来,丁诚以建立更完善的干部梯队为由,主动让出了刑侦支队长的位置,不再兼任。很快,上级安排了一个学院派,叫江海潮,来滨海市局做刑侦支队长。副支队长叫陆涛,曾是郑毅的老部下,那人虽说机械、刻板,唯命是从,但没出过什么差错,因而并未受到郑毅的牵连,还留在原来的位置上。
丁诚让出支队长的位置,干得很漂亮,可实际上他也有私心。理由很简单,他担心自己的能力在那个位置上干不出成绩来。
刑侦支队长这个位置,再上一步,就是副局级管理层,退一步,得跟一线人员同吃同住。丁诚空出它,不是说他受不了那份苦,而是因为他担心自己负不起那份责任。
他有过深刻的教训。那是两年前程功的借刀杀人案,当时他还兼任支队长。在那个案子中,他坚决否定了秦向阳的建议,铁了心地以犯罪嫌疑人郝红为诱饵,去钓杀手,结果间接导致郝红被害。虽然法理上他不必为郝红的死承担责任,可是那严重打击了他的自信。在那之后,他很快让出了支队长的位置。
他需要更合适的人才顶上那个位置,好让他更充分地发挥自己的协调和管理能力,这样于公于私都有益。总之,他需要一员好将。他第一个想到的人是秦向阳。可是秦向阳太年轻了,屁股在分局大队长的位置还没坐热。想来想去,他放弃了推荐,等来了江海潮。
江海潮三十来岁,在外地分局有多年的一线经验,只是长得非常秀气,跟某个当红小鲜肉相像。
也许他早注意到自己的形象跟职业不太匹配,也许他自尊心太强,他非常勤于锻炼,有空就泡在体能训练室,经常练到半夜。
丁诚后来得知,江海潮的父亲是省委一位领导,位高权重。还好在丁诚看来,江海潮很拼,肯于吃苦,这几年也破了不少案子,只不过一直没碰到最考验人的大案。他知道一定有人在背地里评价,江海潮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支队长,得益于其官二代身份。他还知道,江海潮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想凭能力证明自己。对丁诚来说,这就够了。
这天早上,江海潮安静地坐在办公室里。阳光扫进来,把他略显粉嫩的脸晒得通红。
他点上了烟。那不是他的习惯。昨晚他就收到消息,栖凤分局那边发生了命案,死了两个人。两条人命,对所有刑侦人员来说,都不是小事。命案必破的原则下,那意味着很大责任,还有风险。当然,更意味着机会。破案,立功,是证明个人能力的机会。他渴望那样的机会。他干支队长两年了,仅仅处理过两件命案。一件是他直属区域内一个女学生网贷了六千块钱,后来以贷还贷,最后发展成欠多家网贷公司二十多万元,无奈之下,伙同其男友设局仙人跳搞钱,其男友失手打死了被骗的客人;另一件是顺风车司机被乘客捅死。
他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气,那两个案子,随便一个派出所的资源就能搞定。可是那也不怪他,和谐社会,哪来那么多大案?就算有,大多数也都在各个分局手里破了,很少轮到支队直接出马。两年了,他顶着刑侦支队长的光环,却没有拿得出手的成绩。他感觉,那个光环快灭了,然后,光环会变成黑色的绳子,绞死他的自尊,勒紧他的脖子,让他不能呼吸。他极度郁闷。
大魏豪庭,秦向阳的地盘。怎么又是他?他深吸一口烟,摇摇头,不承认自己心生嫉妒。他无法不关注秦向阳,那颗滨海警界的希望之星。他研究过秦向阳的档案,先是赵楚的多米诺骨牌案,后来是程功的借刀杀人案,然后是常虹的暗网复仇大事件。且不提秦向阳经手的乱七八糟的案子,这些大案中任意一个所能带来的荣耀,对刑侦人员来说都梦寐以求。
想到这儿,他用力掐灭烟又续上一根,同时长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自嘲。“或许不必用‘刑侦人员’这四个字来掩饰。坦白讲,荣耀是我江海潮梦寐以求的,这不丢人。”他研究过那些重案的卷宗,还分析过秦向阳的侦破思路。他始终觉得,除了必要的能力,秦向阳的运气实在太好了。而运气,正是他欠缺的东西。破案需要运气吗?也许。但他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运气,他只是缺少机会。眼前的大魏豪庭404案(4月4日案发),就是机会。
要是这个案子再给秦向阳破了,会怎样?那小子的履历,将更加辉煌。
江海潮烦躁地扔掉烟头,摈弃脑海中的“辉煌”二字。不管怎样,他很清楚,再这么下去,不久的将来,秦向阳还会升职。要么从分局刑侦大队长晋升为主管刑侦的分局副局长,要么升到市局接手支队,这两个可能显而易见。
要是秦向阳将来接管支队,那他江海潮干吗去?灰溜溜卷铺盖走人,再找个支队继续锻炼吗?那还不如一头撞死!
“不!我江海潮在乎的,不是一个支队长的位子,而是荣誉!”
这天一早,曾扶生没用司机,他自己开车前往市局。他来早了,局长徐战海还没到。他转了转,见刑侦副局长丁诚的办公室开着门,就走了过去,然后像个受了委屈的上访户一样,站在门外。他可不是上访户。
不久,市局局长徐战海,市政法委书记孙登先后赶到,这令丁诚很意外。曾扶生穿着黑色盘扣对襟衫,表情阴郁,情绪克制。看起来,孙登跟曾扶生很熟。来时的路上,他就跟徐战海通了电话。另外,徐战海还接到了市委副书记的电话。这两通电话,谈的都是曾纬被害案,给徐局长带来了巨大压力。昨晚,丁诚就接到了栖凤分局的案情简报。关于被害人家属,简报上只具体到了名字。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曾扶生有这么大的能量。做介绍时,孙登说:“我来是组织上的要求,市里几位领导对曾纬被害案都极为关心。我们的政商关系,跟警民关系一样,和谐有序。我们对犯罪行为坚决打击,我们对待刑事案件一视同仁。只不过,在案件处理的优先级上,会有必要的区分。”
曾扶生全程没说话,他谨慎地坐在沙发外沿,表情肃然。
临走,他跟每个人握手,语气满含歉意:“唉,家门不幸!给领导添麻烦了!”
出门前,孙登给丁诚提了一个要求:“你务必放下手头工作,亲自抓一抓。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厘清案情,抓住凶手,给受害人家属和关注案情的领导一个满意的交代!”
送客后,丁诚这才调出曾扶生和扶生集团的详细资料。看完后他才明白,孙登及市委领导为何对这个案子如此重视。
接着,他去了徐战海办公室。
两人商量后,丁诚立即准备了404案的专题会议。一来,可以全面了解案情;二来,被害人曾纬身份特殊,政法委书记和市委有关领导,把压力甩给了他
和徐局,他得把压力传给秦向阳。这么做,也就向相关领导表明了他和徐局对案件的态度。
市局会议室。支队长江海潮微皱眉头,嘴上叼着一支烟,但没点燃,那令他那张略显粉嫩
的脸更加帅气。副队长陆涛板着脸,面无表情,人们早习惯了他那个样子。
卧虎区的刑侦大队长也在座。这令苏曼宁有些意外。那人叫霍大彪,身材魁梧,是个老刑警。在苏曼宁看来,霍大彪跟404案没什么关系。
秦向阳斜靠在椅子上,半闭着眼,双腿直直地伸出,样子有些懒散。他一边休息,一边想案子。凌晨天快亮时,他研究了大魏豪庭五号楼的监控。他们推断,被害人死亡时间,是4月4日1600至1630。再加上凶手又整理
了现场,那么,假定凶手不是卢平安的话,凶手下楼后(不管是乘电梯还是走安全通道),一定会被监控拍到。遗憾的是,五号楼的监控设在一单元的侧面,五单元门口的画面不够清楚。再就是案发当天,清明节提前放假,小区内人来人往,给监控甄别增加了难度,当然,也有好处,相关目击者的概率会增加。
结合小区南北两个大门的监控,排除大量无关人员后,他们很快发现,案发当天1552,有个穿黑色连帽衫的人,戴着蓝色口罩,从北门步行进入小区,三分钟后,那人进入五号楼。
1610,卢平安提着行李箱回到小区,步履匆匆,表情凝重。
1645,连帽衫男子从五号楼出来,再从北门离开小区,失去踪迹。那人身材消瘦,高约一米七五,走路低着头,脸被帽子遮住,步伐很快。神秘的连帽衫男子,由此出现在404案的案情记录中。他的形体影像,基本
符合卢平安的描述。还有个闯空门的,也应该在监控里才对。
五号楼一共二十四层,每层两户。就算每户五个人,那五单元总共二百四十人,即使有一些外来人员出入,那监控甄别起来也不会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