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泊开始跟踪小太子,发现他每天都会去一丛铁线莲旁边徘徊探看。
太子走后,夏侯泊掘开泥土,挖出了一张字条。
小宫女道:“那字条上的字形状诡异,句意不通,奴婢以为……以为是哪个不太识字的侍卫……奴婢该死!”
静夜中,夏侯泊听见小太子语带绝望。“别演了,你是怕我害你吗?相信我啊,我们是同类啊。”
同类。
什么同类?
夏侯泊沉思着,不远处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我在这个世界只有你了。你真的不是?”
“不是……什么?”
“没什么。这下你知道我的秘密啦。”
夏侯泊从树叶缝隙中安静地望出去,看着那小宫女猛烈挣扎,逐渐力竭,最后一动不动。
即使在成年出宫建府后,夏侯泊也从未忘记那夜的神秘对话。
皇帝身上藏着巨大的秘密。但若说他天赋异禀,却又看不出来。他这些年始终如同困兽,被太后当作傀儡任意摆布,还被折磨得越来越疯。
夏侯泊推断,他一直在找一个关键的“同类”。而一旦找到那个同类,皇帝会干出些什么事呢?
夏侯泊闲时想起这个问题,会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疑心太重。皇帝八成只是脑子有病而已。
直到那一天,他在宫宴上发现夏侯澹身边多了一个宠妃,艳若桃李,顾盼生辉。
庾家小姐入宫之前,他见过,逗弄过,转头就忘了。
但宫宴上那个目光锐利的女人,莫名让他觉得陌生。就像是脱胎换骨,又像……被什么附体了一般。
冥冥之中他有种感觉,她跟夏侯澹,确实是同类。
有那么一时半刻,夏侯泊感受到了消沉。他自幼多智,几经磋磨而越战越勇,始终坚信自己终将站上顶端,坐拥万里河山、日月星辰。庾晚音的出现就像一个不祥的信号,他尚未破解其意,却本能地心下一沉。
接着谢永儿接近了他,坚定不移地告诉他,自己能未卜先知,而他才是天选之子,问鼎天下只是迟早的事。
夏侯泊对这个预言很满意,因为他本就是这样想的。但听着她的话,他脑中浮现出了一个猜想。间接找到一些证据后,他私下约见了庾晚音,拿话诈她:“你究竟是谁?陛下是谁、谢永儿是谁?”
庾晚音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想:他们三个还真是同类。
从那之后,他心中就多了一个结。
同是开了天眼的人,谢永儿对他死心塌地,庾晚音却迟迟没有离开皇帝。这两个女人看似旗鼓相当,但夏侯泊没有忘记,皇帝一开始选择的是庾晚音。
从七岁那年被宫人拽着耳朵骂“命贱”开始,任何廉价的次品都只会让他作呕。
她才是最好的。
他要的都是最好的。
此刻,庾晚音的纤纤细颈就在他鼻端咫尺之距,看上去如此脆弱,他几乎能瞧见血管跳动。她咬紧了牙关,就像先前数次见面时一样,眼中满是恐惧和防备。
“晚音,”夏侯泊用耳语的音量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站到我的身边来,一切都是你的。”
庾晚音像冻僵了般纹丝不动。
夏侯泊低下头,在她的颈项上轻啄了一记。“如何?”
下一秒,马车停了下来。
他的手下在窗外道:“殿下,前路被数十名禁军堵了。但他们并未亮出武器。”
夏侯泊轻嘲道:“陛下来讨人了。”
庾晚音道:“……我被当街突袭,他派人来也是情理之中。”她瞥了一眼他抓着自己的手,用上了息事宁人的语气,“殿下,今日的对话,我下车后便会忘记,不会与人提及的。”
夏侯泊被她用眼神提醒,却故作不知,仍旧不松手。“哦?这么说来,是不考虑我了?”
车外,远处有人朗声道:“见过端王殿下。殿下可是救下了庾妃娘娘?”似是禁军的声音,在催他把人送下车。
庾晚音楚楚可怜地望着他。“晚音身如飘萍,能得殿下真心相待,怎会不感动?但眼下禁军在外,实在不是说这些的好时机,殿下若是不嫌弃,回头咱们继续用密信交流,可好?”
夏侯泊一根根地松开了手指,温柔道:“好。你多加小心。”
他当先下车,又回身撩开车帘,彬彬有礼地将她请下,对那领头的禁军道:“刁民行刺,幸而本王路过,倒是有惊无险。”
对方也不撕破脸,说了一番场面话,便带着庾晚音回宫了。
夏侯泊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湮没于黑暗,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他的手下凑过去低声汇报:“方才殿下射中的那人救回来了。”
夏侯泊问:“他看到什么了吗?”
手下道:“庾妃袖中藏有机关,前所未见,观其形态似能发出暗器。”
夏侯泊站在夜风中沉默了一会儿。
良久,他自言自语般道:“既然这是她的选择,那也只能成全她。”
手下道:“殿下?”
夏侯泊回身走向马车,留下一句吩咐:“派人给几位将军送信吧,咱们准备开始了。”
庾晚音在走进宫门的前一刻,脑中转着的还是夏侯泊的奇怪话语。
“‘那陛下找的为何是你’……”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还是没咂摸出其中真意。夏侯澹何时找过她,还被端王看了去?
宫门一开,她的思绪随之一空。
夏侯澹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昏暗灯火中,他的眉目完全藏进了阴影,只能看清紧抿的嘴唇。
庾晚音的心虚愧疚一下子浮了上来,忙小跑过去。“我错了,我不该……”
距离拉近,她看清了他的眼神,语声随之一滞,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夏侯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扯着她朝宫里走。
他握住的正是刚才被端王捏过的地方。庾晚音吃痛,条件反射地一挣。
夏侯澹停了下来。
他慢慢回头,先是看向她,足足过了几秒,才似乎很艰难地扯开自己的目光,投向她身后负伤归来的暗卫。
鸦雀无声的寂静中,他的嗓音如锋刃破冰:“都埋了吧。”
庾晚音在走下端王马车后,已经自动进入了劫后余生模式,连超负荷运转的大脑都暂时待机了,她这会儿怔在原地,甚至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
接着就见禁军应声上前,拿住那几个暗卫,粗暴地按着他们跪到地上。
那是几个受了伤都一声不吭的汉子,此时也不高呼求饶,只是沉默着磕头谢罪。
庾晚音:“!!!”
她大惊失色:“等等!不关他们的事——”
夏侯澹听也不听,猛然一扯,庾晚音踉跄着被他扯向寝殿的方向,惶急道:“陛下……陛下!”她压低声音,语速飞快,“是我一定要跑出去的,他们不知道你的禁令,错的是我,不要滥杀无辜……”
夏侯澹怪笑一声。
庾晚音挣扎着回头去看,暗卫已经被拖走了。
庾晚音浑身发冷,扭头去看他的侧脸。
他大步流星走得太快,挑灯的宫人都被甩在了后面。黑暗中只见他发丝散乱,状若癫狂。
这不是她认识的夏侯澹。
有那么一瞬,她几乎疑心自己熟悉的那个人又穿走了。他的灵魂离开了这具躯体,留在她面前的是原装的暴君,生杀予夺,狠戾无情。
她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澹总?”
夏侯澹没有反应。
还是他吗?庾晚音顾不上其他,只想救人。“我们只有那么多暗卫,已经失去了大半,他们可是原作里为你而死的人啊!”
夏侯澹道:“端王怎么找到你的?”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混乱之中,庾晚音过了两秒才明白他言下之意。“肯定是他的探子在满城搜寻,不可能是暗卫泄露的。暗卫里如果有内奸,端王一早就会知道我们有枪,还有更多更大的秘密,你我早就不战而败了!”
夏侯澹不为所动。“这种情势下带你出宫,与内奸何异?”
庾晚音:“……”
庾晚音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夏侯澹这怒火所指,并非那些暗卫,而是她自己。自己忤逆了他,背着他跑出宫去,还险些让端王打探到己方机密,毁了大事。
但他不想杀她。
她不受过,就必须有人替她受过。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对方连思维模式都如此契合上位者的身份了。又或者她不是没有察觉他的转变,只是在一次次自我安慰中视而不见罢了。
夏侯澹是她熟悉的那个世界的最后一块碎片、最后一缕牵念。但世界早已面目全非,没有人可以一如既往。
庾晚音深吸一口气,跪了下去。
夏侯澹原本在拖着她走路,此时她突然一跪,终于让他放了手。
冬夜的地砖早已冻透了,刚一接触膝盖,寒气就凶残地侵进了皮肉。但庾晚音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她垂着脑袋,低声下气道:“此事因我一人而起,求陛下饶过暗卫,责罚臣妾。”
她只能看见夏侯澹站立不稳似的倒退了半步。
漫长的几息之后,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可以。”
他吩咐宫人:“将庾妃关进寝殿,落锁。从今日起,直到朕死的那一天,都不得放她外出一步。”
庾晚音没有抬头,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宫人俯身搀起她。“娘娘,请吧。”
她如同行在云端,茫茫然被搀进了殿门。落锁声在身后响起,宫人惧于夏侯澹的雷霆之怒,无人敢跟进来,锁上门就远远避开了。
偌大的寝殿从未显得如此空旷。庾晚音背靠着门扇,呆呆站着。
她脑中千头万绪搅成一团乱麻,一时觉出手腕钝痛,一时担心暗卫没有获救,一时又想起岑堇天等人,不知道端王会不会回头去找他们麻烦。
夏侯澹听说此事后,派人去保护他们了吗?他会不会认为岑堇天左右都要死,会不会觉得一个失去价值的纸片人,死了也就死了?
以前的她不会这样揣测他,但现在……
庾晚音回身敲门:“有人吗?我有要事!”
喊了半天,毫无回应。
寝殿里燃着地龙,庾晚音却还是越站越冷。她走到床边,一头栽倒下去,鸵鸟般将脸埋进了被子底下。
就在今天早些时候,他们两个还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吐槽奏折。
胸口仿佛破开了一个空洞,所有情绪都漏了出去,以致她能感觉到的只有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了开门声。
她一惊而起,望向门边。“北叔。”
北舟手中端着木盘。“我来给你送饭。”
庾晚音连忙跑过去揪住他,生怕他放下晚膳就走。“北叔,岑堇……”她半途改口,“萧添采和尔岚对陛下还有大用,端王或许会找他们麻烦……”
她的重音放在“有大用”上。
北舟听出了她对夏侯澹的看法转变,叹息一声。“禁军办事周全,去救你的同时也转移了岑堇天等人。晚音,今晚的事,是澹儿有错。你生死未卜那会儿,他差点疯了。”
庾晚音愣了愣。
北舟道:“他当时下令,无论端王的马车行到哪里,只要你没有平安下车,就当场诛杀端王。那端王每次行动,暗中都不知带了多少人手,禁军却是仓促集结,若真打起来了,胜负都难测。禁军领头的劝了一句,险些也被他埋了。”
庾晚音沉默片刻,问:“北叔,他刚才的样子,你以前见过吗?”
北舟想了想,道:“他那头痛之疾你也知道,发病时痛得狠了,就会有点控制不住。不过他怕吓着你,这种时候都尽量不见你的……所以他这会儿也没来。”
庾晚音问:“那他这种情况,是不是越来越频繁了?”
晚膳最终一口都没动。庾晚音缩在床上,起初只是闭眼沉思,不知何时陷入了不安的浅眠。
她做了一个怪梦。梦中的夏侯澹被开膛破肚,倒在血泊里。凶手就站在他的尸体旁边,面带微笑。
那凶手明明有着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梦中的她却清楚地知道,那是原作中的暴君。
暴君笑着走向她。“晚音,不认得朕了吗?”
他说着伸出手来,将一颗血淋淋的心脏捧到她面前。
耳边传来细微的动静,庾晚音猛然惊醒过来,却忍住了睁眼的动作。刚才梦中的画面太过清晰,就连那份恐惧都原封不动地侵袭进了现实。
除了恐惧,还有一份同等浓烈的情绪,她一时来不及分辨。
脚步声渐近。
摇曳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眼帘,照出一片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