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红又被人影遮蔽。夏侯澹坐到床边,低头看着她。

庾晚音双目紧闭,越是试图平复心跳,这颗心就越是挣动得震耳欲聋,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出卖她。

她猜不出对方现在是什么姿势、什么表情。他的疯劲儿过了没?离得这样近,如果他再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她毫无逃脱的余地——尽管他至今没有真的伤害过她,但刚才那狂乱的杀气足以隔空撕碎一个人。

庾晚音暗暗咬牙。

她不愿醒来,不愿与他四目相对。她怕在那张熟悉的脸上看见一抹妖异而残暴的笑,怕他眼中投映出梦中的鬼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床边没有丝毫声响传来。

庾晚音僵持不下去了。就在她妥协睁眼之前,腕上一冷,激得她眼睫一颤。

一只泛凉的手托起了她的手腕。灯影移近,夏侯澹似乎在查看她的皮肤。

他的指尖拂过她腕间某处。那地方已经钝痛很久了,庾晚音反应过来,是端王钳制她时留下了淤青。

夏侯澹可能错以为是自己伤到了她。因为他指尖的动作很轻,太轻了,甚至带来了些许刺痒。

接着那指尖离去,又落到了她的颈侧。

那是端王啄过的地方。

庾晚音心中一紧。那王八羔子居然刻意留下了印记!

夏侯澹的手指慢了下来,仍是若即若离地与她相触,凉意侵入了颈上的肌肤。

庾晚音连呼吸都屏住了,完全预料不到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黑暗笼罩下来,遮蔽了透过眼帘的微光。夏侯澹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的手是冷的,嘴唇却还温热。

庾晚音在他的掌心下睁开眼。

这回她不用刻意回避,也看不见他的脸了。但这一吻中的留恋之意几乎满溢出来,是故人的气息。

仿佛一场幻戏落幕,白垩制成的假面迸裂出蛛网纹,从他脸上一片片地崩落,坠下,碎成齑粉,露出其下活人的皮肉。

夏侯澹吻了片刻,没得到回应,慢慢朝后退去。

庾晚音一把扣住他的手,用力按着它,压在自己眼前。

她指节发白,指甲都嵌进了他的手背。

夏侯澹垂眸望着她,想从露出来的半张面庞判断她的表情,手心却感到了潮意。

“……别哭了。”

庾晚音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涌出,狠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也——不想——”

恍惚间她想起了方才从梦中带出的另一份情绪,原来是愤怒。

明明下了抗争到最后的决心,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片天地扯开他的胸膛,刨出他的心肝。

恨他变得太快,也恨自己力不能及。

还恨泪腺不听使唤。

她拼命想将软弱的泪水憋回去,憋得脸都涨红了。

夏侯澹抽不回手,声音带上了一丝无措。“别哭了,是我处理得不对。暗卫没事,谁都没事。不会关你的,刚才气急说了浑话,我转身就后悔了……晚音?”

庾晚音摇摇头。“不是,是我不该出宫。”

她终于松开了他的手,坐起来面对着他。“我错估了形势,险些酿成大祸,还牵连了别人。”

“也没有……”

“还害了你。”庾晚音悲从中来,“你刚才好像要撕碎什么人,又像是自己要被撕碎了。那时候你到底到哪儿去了?我是不是把你又往暴君的方向推了一步?”

夏侯澹:“……”

他的三魂七魄都被这个问题摇撼得晃了几晃。

是了,看在她眼中,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在苦苦阻止一桩早在十年前就发生了的事,如水中捞月,伤心欲绝地挽留着一抹幻影。

所有妄念如迷障般破除,转而又织就新的妄念。

夏侯澹毫不犹豫,结结实实地拥抱住她。“没有。我又回来了。”

庾晚音道:“你能别再走了吗?我不怕失败,也不怕死,可我怕你在那之前就消失。你消失了,我好像也会很快消失,磨灭在这具壳子里……”

“不会的,我们都在这里。”

夏侯澹在这一刻做了最终的决定。

“无论生死,你都有同伴,我决不会让你孤单一人。”

明明紧贴着彼此,这咫尺之间却似有万丈沟壑。一句誓言落下去,都荡起空洞的回声。

庾晚音不敢再想,一口咬住他的嘴唇,齿尖刺出了血珠来。夏侯澹闷闷地笑了一声,成全她,劝诱她,连血带泪一并吞下,像妖怪品尝一抹鲜润丰盈的灵魂。

裂帛散落,长发铺展,蜿蜒过交叠的手臂。

宫灯熄灭后,月下雪光更盛。

庾晚音顶着妖妃的名头当了这么久尼姑,终于干了一件妖妃该干的事。她让夏侯澹愈合中的伤口又渗出了一点血。

萧添采看着夏侯澹褪去龙袍露出胸口,满脸写着没脾气。

夏侯澹道:“看伤口,别看不该看的地方。”

萧添采还指着庾晚音兑现承诺,不敢得罪这对狗男女。“微臣这就重新包扎。”

他拆开原本的包扎,为了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斑斑印痕,恨不得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摸索着敷了药,又取来新的绷带。

缠了半圈,夏侯澹一转身,亮出了背。

萧添采:“……”

别说,还挺有美感。

他麻木地想着,终于忍不住瞟了一眼庾晚音。

庾晚音做贼心虚地别开脑袋。

萧添采像是被人拿刀架住了脖子,手上猛然加速,三下五除二缠紧了绷带,这才重新开始呼吸。

他一刻都不想多待,临走却又想起这伤口万一再裂,自己还得来。一时间五官纠成一团,挣扎着劝了一句:“陛下有伤在身,眼下还是……这个,静养为主,嗯……注意节制。”

他一缩脑袋,拎着药箱飞也似的退下了。

庾晚音:“……”

庾晚音人都快臊没了,夏侯澹却若无其事地起身,将中衣拢回肩上,慢条斯理地系衣带。

宫人都被屏退了,庾晚音低着头走到他背后,帮他穿外袍。“那个……我当时有点紧张,一时没收住。”

夏侯澹道:“问题不大。”

庾晚音正想赶紧把话题岔开,就见他肩膀微微耸动。“爱妃不必担忧,这只是一次早朝迟到而已,距离从此君王不早朝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庾晚音:“?”

她老脸热得快要起火,将外袍往他头上一罩。“你的意思是让我再接再厉?”

夏侯澹的笑声闷在衣服里,不去掀外袍,却转过身来摸索着牵住她。“听爱妃声音中气十足,看来需要再接再厉的却是朕了。”

庾晚音僵了一下,脑中掠过夜色里凌乱的画面,忙道:“不了不了,咱还是遵医嘱吧。”

昨夜过于失控,她到此刻腿还是软的。这要是再擦枪走火一回,就算对方伤口撑得住,她自己也撑不住了。

夏侯澹闻言笑得更厉害了。

这家伙到底在得意什么?

庾晚音感到又好气又好笑,隔着衣服拍了拍他的脸。“以后不怕肌肤相亲了?”

夏侯澹的笑声低了些,停顿几秒,轻声道:“不怕了。”

“那就好。”庾晚音一哂,想要抽回手,为这突然娇羞的小媳妇掀开盖头。夏侯澹却仍旧虚握着她的手腕不放,指腹轻轻摩挲。

庾晚音低头一看,是那块淤青。

她想起这茬,忙解释道:“这里不是你伤的,是端王。”

她大致复述了马车上发生的对话。

夏侯澹自己扯了外袍,笑容逐渐消失。“遮掩了那么久,还是没能把你移出他的注意范围。”

“这没办法,从他知道我‘开天眼’的那一刻起,我在他那里就只剩两个结局了,要么为他所用,要么去死。我一直想让他相信我是向着他的,但昨天那情景太吓人了,不知道有没有露出破绽……”

庾晚音皱起眉。“他如果怀疑上我,说不定会临时更改刺杀你的计划,以免被我用天眼预知。那我们的压力就更大了。”

夏侯澹望着她若有所思。

庾晚音道:“算了,杞人忧天也没用,尽人事听天命吧。你赶紧去早朝……”

“晚音,”夏侯澹说,“既然他无论如何都会怀疑你,不如干脆破罐破摔吧。”

“怎么摔?”

“我想封你为后,择日不如撞日,你觉得今天如何?”

庾晚音愣了愣。

“是这样,”夏侯澹掰着手指算给她听,“太后党收编得差不多了,太后也该升天了,大丧期间总不能封后吧。再之后,我跟端王必有一战。到时若是他赢,他就需要稳固民心。你若贵为皇后,他想动你会多一分顾忌。”

庾晚音道:“……端王对背叛者深恶痛绝,你真相信多一个皇后之名,就能拦住他杀我吗?”

夏侯澹一时没有回答。

庾晚音在他的沉默中回过味来:他说的“动你”并不是指“杀了你”。

谁也摸不清端王的心思。但从他在马车里的表现来看,他若是除去了夏侯澹,也许并不会对庾晚音动杀心,而会想将她据为己有。

一介前朝宫妃,随便找个理由换个身份,就能任他左右。

到时夏侯澹身死魂销,能给她留下的最后一重保护,也只剩皇后这层身份了。

夏侯澹道:“不知道能有多大用处,你就当让我求个心安吧。行吗?”

明明说着丧气话,他的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几分,像从夜雾中透出了一团光来。

庾妃头天晚上还被皇帝下令软禁,一夜过去,突然就封了后。

夏侯澹在早朝时毫无预兆地下了这道旨,满朝文武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还真有一个厥过去的,是庾晚音她爹。

夏侯澹一脸大义凛然。“母后病情危重,朕心如刀割,恨不得剜肉入药。忆及这些年中宫空悬,常使母后忧思不解。而今之计,唯有立后,使乾坤定位,滋养生息,或可助母后转危为安。”

一言以蔽之:冲喜。

“当然,”他又补充道,“眼下朕寝食难安,庾妃更是衣不解带,在母后榻前日夜侍疾。所以这封后大典,礼部可延后准备。”

庾少卿被抬出大殿的同时,这则爆炸性新闻火速传遍了后宫。

庾晚音刚一出门就被淹没了。

来人的阵势更胜从前,溜须的拍马的、告饶的求情的,人人都有话说。

庾晚音默念了几遍平心静气。“嗯嗯,蔷薇露不错,但不要送了,心领了……妹妹小嘴真甜,你也好看……没有册封大典,太后病体未愈,不宜操办……”

“太后一向最疼姐姐了,听说这好消息,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妃嫔们眉眼弯弯,笑得跟真的似的。

庾晚音:“……”

“哦,对了,姐姐上次说的那什么乒乓球,我们几个试着学了些皮毛呢。”一个小美女变戏法似的亮出两块木拍子,又掏出一个花花绿绿的空心绣球,觑着庾晚音的脸色,“姐姐喜欢吗?”

说着在她面前娴熟地颠了七八下球。

庾晚音:“???”

这就是楚王好细腰的滋味儿吗?

庾晚音缓缓露出平和的微笑。“好,好,很有精神。”

在这个世界混到现在,庾晚音的演技大有进步,此刻淡定自若地调用着宫斗文台词库里的句子,心头居然毫无违和感。

“皇后”之名像一身新衣,她穿了也就穿了,谈不上痛快,却也不至于惶恐。

也许她很快也会像夏侯澹那样,与这具壳子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何时在演……

庾晚音猛地一晃脑袋,把挽着她的小美女吓了一跳。

她吸了口气,道:“来吧,陪我打两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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