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吾妻晚音

我已经没有故乡了,你就是我的故乡。

尔岚等人争相上山的同时,庾晚音蓦然惊醒。

她立即发现自己身在颠簸的马车上,而夏侯澹并不在身边。

昨夜夏侯澹答应了与她共赴邶山,然后他们亲热了起来。后来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她竟毫无记忆了。

“夏侯澹……”庾晚音咬牙切齿,掀开车帘朝外看去。马车明显已经出了城,外面却不是官道,而是一条林间小路。一队暗卫护送在侧。

庾晚音道:“停车!”

无人理会。

庾晚音道:“快停下,陛下呢?”

暗卫开口了:“属下有令在身,拼死护送娘娘,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回头。”

“别白费功夫了。”对面有人凉凉道。

谢永儿坐在她对面,无奈地看着她。“都出城半个时辰了你才醒过来,看来萧添采的迷药还挺有用。”

庾晚音问:“夏侯澹把我弄进来的?你也知情?”

谢永儿举起手。“我可不知情,今天清晨我都要走了,他临时把你塞了进来。他故意瞒到最后一刻,就是为了确保无人泄密吧。唉,别生气了,人还不是为了你?”

庾晚音从怀中摸出了手枪。

她心里全是糟糕的预感。“邶山那边如何了?”

“这会儿不可能知道啊,总要等逃到别的城里,乔装打扮安定下来,才能找人打听吧。”谢永儿听上去居然心情不错,“你说我们会先去哪座城?”

庾晚音:“……”

“不好意思,我刚呼吸到自由的空气,有点醉氧——”

谢永儿的语声戛然而止。

下一秒,庾晚音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离座而起,耳边传来马匹的悲嘶声。

“绊马索!”暗卫喊道。

庾晚音重重落地,眼前一黑。

箭矢破空声。

打斗声。

暗卫倒地声。

庾晚音揉着额头坐起,身下居然变成了车壁,马车整个儿翻了。谢永儿在她身侧半趴着,紧紧捂着自己的胳膊,面色痛苦。

庾晚音悄声道:“怎么样?”

“好像骨折了……”

一支箭破窗而入,擦着庾晚音的耳朵飞过,钉到了车座上。

“庾后,要不劳烦你自己爬出来?”远处有人阴阳怪气地喊道。

谢永儿猛地抬头。“是木云的声音。”

木云站得远远的,望着手下与暗卫搏斗。“端王要你,活的最好,死的也行。”

车内庾晚音再度伸手入怀,摸了个空。

木云道:“自己出来吧,别逼我放火烧车。到时候你烧焦了认不出脸,端王那边我也不好交差。”

火光渐近。木云还真不是说笑。

庾晚音慌忙四下摸索,越着急越是找不到那把枪。

一只手按了按她的肩。“别急,慢慢找。”

谢永儿提高声音:“真是遗憾,你堵错人了。”

庾晚音吃惊地抬头,谢永儿已经往窗口爬去。她伸手一拉,没拉住。

谢永儿道:“想不到吧,车里是我呢。”

她一爬出车厢就被人擒住,拖到了木云面前。

木云愣了愣,不怒反笑。“我道是谁,这不是谢妃娘娘吗?”

谢永儿双手被反剪,还扯动着骨折处的伤,忍得冷汗直下,断断续续道:“你……反正也被罢免了,倒不如……跟我一道反了,反正端王……也不是良主。”

木云阴恻恻道:“的确,我蹲守在这儿也只是孤注一掷,赌一把皇帝会送走庾后,再赌一把他们会选一条偏僻小路。我自诩洞察人心,日后也该是端王麾下第一人。如今却要机关算尽,只为了换回他一丝垂怜,你说,这是拜谁所赐呢?”

谢永儿极力调整语气,安抚道:“你不明白……”

“当然是拜你所赐啊!”木云目露凶光。

谢永儿身后之人突然施力,按着她跪了下去。谢永儿痛呼一声,紧跟着脸上就被连抽数掌。

木云抽完了,欣赏了一会儿她忍气吞声的表情,忽然大笑道:“你真以为这点雕虫小技,就能保住车里的人?”

“你在……说什么?”

“放心,你们都不会被落下的。”木云抽出匕首,一边刺下,一边漫不经心道,“把车烧了。”

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接着是一连串的炸响。

他停下手中动作,仓皇抬头,只能看见由远及近,自己的手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

他的脑中回响起被罢免之前听过的话语:“享殿里留下了几个碗大的坑洞,不知是什么武器打出来的……”

接着他就无法再思考下去了,因为那坑洞出现在了他的脑中。

领头的一死,余人树倒猢狲散,被几个活下来的暗卫追上去解决了。

庾晚音飞奔向谢永儿。

木云办事很有效率,倒地之前,已经在她身上捅出了几个洞。

“没事没事,止血就好。”庾晚音双手发抖,徒然地试图堵住那几个血窟窿,声音都变了调,“萧添采人呢?!”

谢永儿笑了。“你忘了吗?他留在宫里,换我自由。”

“我们回去,我们回去找他,你再坚持一下……”

“听我说,”谢永儿抓住她的手,“不要告诉萧添采。他知道我死了,说不定会罢工。”

庾晚音急红了眼。“闭嘴!”

北舟背着夏侯澹一逃,禁军斗志全无,兵败如山倒。

端王党哪里会任他逃走?此时也顾不上留活口了,暗器、箭矢如雨般落下,却始终沾不上他们的衣角。

然而北舟浑身都在流血,飞奔片刻,步履渐渐迟缓。

夏侯澹看出他坚持不了多久了,开口道:“北叔,把我放下,你自己逃吧。”

北舟短促地嗤笑一声,像是听了个巨大的笑话。“天塌了我也不会抛下你。”

“我本就命不久矣。”

“胡说!只要不当这狗屁皇帝,你肯定能长命百岁,叔去给你找药……”

夏侯澹伏在他的背上安静了一下,道:“我不是你的故人之子。”

北舟脚下未停,嘴上却突然没声了,不知听懂了没有。

夏侯澹道:“我不是夏侯澹,我只是借用这具躯壳的一缕孤魂。先前种种,都是我骗你的。”

“……”

“叔?”夏侯澹见他还不放下自己,语声迫切了些许,“你明白了吗?我不是——”

“我听懂了,你不是她的孩子。”北舟的声音忽然嘶哑,仿佛整个人都在瞬息之间变得苍老,“但她也不会想看到你受苦的。”

他猛提一口气,仰天长啸,声震山林。

“端王的人上来了。”尔岚躲在剩下的一块巨石后,望着身边几人,“能与诸君同日赴死,是我生平幸事。”

李云锡满脸纠结,最后仿佛痛下决心,握拳道:“尔兄,其实我——”

“哈哈哈,不如我们在此结义,来生再做兄弟!”杨铎捷慷慨道。

尔岚道:“妙啊。”

李云锡:“……”

“好好活下去……把商业帝国搞起来。”谢永儿目光开始涣散,“别难过,我要回到……书外面的世界了。”

庾晚音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对于纸片人,哪儿有什么书外的世界?

谢永儿道:“等回到现代,我就去你的家乡,尝尝你说的……豆什么……”

“豆汁儿。”庾晚音的眼泪一颗颗地砸在她脸上,“还有炒肝、炸酱面、烤鸭、烧花鸭、蒸羊羔……”

谢永儿在她的报菜名声中缓缓合上了眼。

大地在这一秒开始震动。

天选之女意外离世,这一方天地发出嗡鸣,山石震荡,摇摇欲坠,仿佛行将轰然崩塌。

庾晚音紧紧抱住谢永儿的尸体,想为她挡去尘土与落木。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一个念头:刚才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找到那把枪?

地震持续了整整一刻钟,天地方才堪堪息怒。

庾晚音仍旧茫然地坐在原地,直到暗卫将她拉起。“娘娘,咱们必须继续前行了。谢妃的尸身,可否就地安葬?”

“……”

“娘娘?”

庾晚音深吸一口气。眼前活着的暗卫只剩五人,还都负了轻伤。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迫思维重新开始运转。“葬了吧。尽量把咱们的痕迹都抹掉,或者去别处也留下些痕迹,迷惑追兵。”

于是留下一人善后,剩下四人护着她继续赶路。马被杀了,他们只能步行,循着一条避开人烟的路径越走越远。

这一日夕阳西下时,庾晚音体力告罄。他们寻了处山洞过夜,不敢生火,就翻出干粮来分食了。

庾晚音只啃了几口就没胃口了,退到角落里抱膝坐着,眼神发直。

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脑中翻来覆去,却只有两个问题。为什么昨夜没看出夏侯澹在骗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找到那把枪?

或许是因为她的状态实在太糟糕,暗卫几次三番偷看她,末了交头接耳几句,其中一人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娘娘。”

庾晚音慢慢抬眼。

“临别时陛下留给属下这封信,说要等平安脱险后再交给娘娘。属下擅作主张,提前取出来了……或许娘娘会想读。”

庾晚音一把夺过信,粗暴拆开,借着最后一缕夕照急急地读了起来。

信上全是简体字,但写得秀逸潇洒,不是夏侯澹惯常给她看的字体,一笔一画倒有些像是他昨夜写的春联。

第一行写着“吾妻晚音”。

第二行是“我叫张三”。

吾妻晚音:

我叫张三。

想笑你就笑吧,以前也常有人问我是不是充话费送的,才会叫这么个名字。其实恰好相反,我爸妈对这名字极其满意,觉得它如此不走寻常路,一定会让我成为人群中最抢眼的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