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吾妻晚音

事实也的确如此,我从小到大,没遇到过一个撞名的。从小学到初中,我都是第一个被老师记住的学生。不过嘛,除了这个酷炫的名字,我倒是挺乏善可陈的。成绩不好不坏,只有物理拿过两次第一。至于英语,选择题基本靠骰子吧。

哦,对了,我体育还不错,校运会上老是被班里逼去报名长跑。

读到这里你可能会奇怪,我为啥要拿初中的事说个没完。

因为在咱们那个世界,我没有更后面的记忆了。

初三那年,我上课开小差玩手机,被一个弹窗小广告吸引进了这本书里(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上课要专心听讲)。刚成为夏侯澹的时候,这厮的身体才发育到六岁。

尔来十六年又八个月矣。

这么算来,我成为夏侯澹的时间,竟已经比当张三的日子还长了。

最近两年我有时会突然心生怀疑,“书外面”的世界是真的存在,还是我脑子生病而产生的妄想。毕竟,一个同时存在空调、互联网、医保和阿司匹林的天地,听上去确实越来越不现实了。

说来好笑,当初来到此地,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场无法结束的噩梦里。可如今回头去看,却连初中的校名都险些想不起来了。前尘种种,反倒犹如华胥一梦。

直到你问出那句“how are you”。

原来那一切是真的。原来我曾经有血有肉地活过,有过父母,有过朋友,有过未来。

我是一个卑劣的人。你在那一瞬间拯救了我,我却在下一秒就制定了欺骗你的方针。取得你的信任,成为你的同盟,让你手中掌握的剧本为我所用。只有这样,我才能用最稳妥的方式取得胜利,让太后和端王血债血偿。

在你面前,我不仅将过往尽数粉饰,连言行举止都会刻意控制,努力扮演一个你所熟悉的现代人。我不能让手上沾的人血吓走你。

直到真的开始演张三,我才被迫一点一点地想起,自己离他已经多远了。这些年来夜夜梦到魑魅魍魉将我拖下无间地狱,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你来一个月后,我忽然有一次梦到同学传字条来,喊我下课一起冲去食堂。醒来时摔了几副杯盏,只想让四面宫墙内多些声响。那一刻真恨不得一把火烧了一切,一了百了。

你来得太迟了,晚音。这里已经没有等待你的同类了。你只能摊上一个疯得时日无多的我。生而不为人,我很抱歉。

——你刚才是不是看笑了?多笑一笑,你最近太不开心了。

我说不清是何时爱上你的。作为张三,喜欢你似乎天经地义;作为夏侯澹,却又近乎魔障。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就更害怕露馅了。

溺水之人都祈求能抓住一段浮木。可当他们离岸太远,注定无救,再死死扣住浮木,就只会将浮木也带入水中。

我希望,至少可以不让你沾上血迹。我希望在这黑风孽海,至少有一个地方能让你睡个安稳觉。我希望晚一点面对你惊惧防备的眼神。我最希望的,是看你永远灼灼似火,皎皎如月,永远是最初那个无所畏惧、大杀四方的小姑娘。

如果你暂时胆怯动摇,需要一个同类给你力量,那我就扮演这个同类,一直做到死去的那一天。

我已经没有故乡了,你就是我的故乡。

——当时是这样打算的。

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我原本指望着能为你带走端王。明天我自当尽力,万一我成功了,你的担子也能轻些。如果我失败,你就照着最后一张纸上写的去做,应该也能逃出生天。

再之后的路,就要你一个人走了。天涯路远,江湖险恶,多加小心。

虽然对你撒了许多谎,但这一句绝非虚言:你是我这两辈子见过的最厉害、最勇敢的人。你一定会笑到最后,杀出一片山河清明来。

到那时,如果原谅了我,逢年过节就吃一顿小火锅吧。就当我去陪你了。

张三

除此之外,信封里还有一页写满字的纸,以及一个小东西。

庾晚音读完最后一个字,天边的夕照正好彻底消失。暗卫扯来藤蔓遮住了山洞的入口,轻声劝她早些休息。

她将信揣进怀中贴在胸口,和衣躺了一夜。

山中夜冷,她整个人从足心开始渐渐发寒,最后冻成了僵冷的石头。她怕一睡不醒,睁眼默数着数,耳边传来暗卫换岗守夜的轻微动静,以及远处悲凉的狐鸣。

第二天清晨他们再次出发,寻了一处小溪,洗去了身上的血污。

庾晚音身上穿的本就是布衣男装,应当是夏侯澹为了方便她出逃给她换上的。包袱里还准备了她平时乔装惯用的工具、备用的衣服、火石、匕首等必需品。

庾晚音对着溪水化了个妆,粘上胡子,又站在岸边点燃了信笺,望着它在火焰中蜷曲起来,化为星星点点的灰烬落入水中,随波流远了。

她用余光发现几个暗卫望着自己欲言又止,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从昨夜读完信一直到现在,一个字都还没有说过。

她清了清干涩的嗓子,道:“你们伤势如何了?”

暗卫纷纷道:“都是小伤,已经好了。”

“嗯。咱们得走到有人烟的地方,才能打听都城的情况。”

暗卫见她神情如常,也没再闹着要回都城,都如释重负,忙道:“属下奉命保护娘娘,眼下情势难测,但凡端王未死,他安排的三方边军仍会向此合围,镇压禁军助他上位。这三方人马是从北、东、南三面过来的,属下以为,赶在他们接上头之前,可以寻一处豁口——”

“咱们向南。”庾晚音提起包袱,转身出发。

暗卫愣了,连忙追上去接过她的包袱。“娘娘,南边是右军要来的方向。”

庾晚音目不斜视。“向南,去沛阳。这是陛下的意思。”

那沛阳只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小城,地势上也没什么稀奇之处。为何要去那里,暗卫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夏侯澹在那里布置了援军?但若有援军,昨天就该用上了,又怎会等到现在?

庾晚音讳莫如深,步履却不停。“辛苦诸位,护送我前去吧。还有吃的吗?”

她接过干粮,边走边塞进嘴里,逼迫着自己咀嚼咽下。

暗卫在她身后有些担忧地对视一眼。他们不知道信的内容,也就不知道提前给她看信,会不会犯了个错误。

沉默地赶路半日,前方出现了稀稀拉拉的村落。

除了他们一行,路上没有几道人影,而且个个行色匆匆,神情如惊弓之鸟。

暗卫试图朝村民搭话,村民们瞧见陌生人,却反过来向他们询问消息。两边都是一脸茫然,交换半天情报,只知道都城昨日大乱,血流成河;今日却已封城,一片死寂。村民莫说是谁输谁赢,连谁跟谁打都摸不着头脑。

到了傍晚,庾晚音身上一阵阵发冷,渐渐头晕目眩走不动路。后知后觉地抬手一摸,烫的。

暗卫慌了,她却无甚表情。“没事,睡一觉就好。不能去客栈,会暴露行踪的。想办法找地借宿吧。”

又走半里地,天色昏暗了下去,前方一户院门里隐约有火光摇曳。

暗卫上前叩门,一个双目红肿的老妪出来应门:“谁?”

暗卫赔笑道:“大娘,我们是去都城探亲的,没想到路上被人偷了行李,又听说都城出了事,不能再向前走了。而今同伴又生了病,实在无法,只剩这点盘缠,想讨口饭吃。”

说着递进去一把铜钱。

老妪叹道:“进来吧,都是苦命人。最近村里好多人家都被偷了,看来是有厉害的贼人……”

她念念叨叨地转身朝里走,暗卫扶着庾晚音跟了进去,才发现那火光来自院中一只瓦盆。老妪将他们引进屋,自己坐回盆边,又往里投了些纸钱。

暗卫道:“大娘,这是……”

老妪背对着他们摇摇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里屋走出个老汉,低声道:“她弟弟住在邶山边上,昨日赶上端王造反,兵荒马乱的,人不知怎的没了。”

庾晚音的心突地一跳,嘶声问:“端王造反成了吗?”

老汉连连摇头。“报丧的只说死了好多人,死的大多是禁军,别的说不出来了。”

庾晚音眼前发黑,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死的大多是禁军……

不是禁军内讧,就是端王藏了兵力。无论是哪种,夏侯澹都凶多吉少。

旁边的暗卫连忙搀住她。“大爷,此时叨扰实在不该,但我们……我们兄弟病得厉害,可否煮碗面给她吃?”

片刻后,几人端着碗狼吞虎咽,昏黄的油灯倒映在面汤里。

这农户家境还挺殷实,庾晚音那一碗里居然卧了颗鸡蛋。她捧着碗喝了几口热汤,手抖得没那么厉害了,迟钝的脑子勉强重新运转。

如果端王赢了,夏侯澹有可能已经死了,也有可能被关在宫里等死,以便端王平稳上位。他们只能祈祷是后一种。

老妪烧完了纸,回到屋里揩着泪骂道:“端王这杀千刀的狗东西,老天都看不下去,要拿地动收了他。”

“你小声点。”老汉压低声音道,“那皇帝又是什么好东西?老人总说,君主无德才会地动!那暴君连太后都杀……”

庾晚音手中的筷子停了下来。

老妪道:“太后一定是他杀的吗?皇家的事,我们哪里搞得清?”

老汉摆摆手。“老婆子,头发长见识短,不与你说了。”

“我没见识,我弟弟也没见识吗?”老妪怒道,“他可说过,皇帝让人均什么……均田、减税!还杀了好多狗官!”

庾晚音问:“狗官?”

暗卫诧异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希望她不要出声。

老妪却一无所觉,掰着手指报了一串名字:“我弟弟说,这都是些鱼肉百姓的大狗官,这些年,皇帝为民除了不少害啊。”

老汉拍了她一下。“名字都不知是真是假,别丢人现眼了。”

她的确说错了几个字,而且大官小官混在一处说了,这情报似乎来自都城街头巷尾半真半假的风传。天子脚下的百姓,都有这个爱好。

来了这么久,庾晚音知道这些臣子有些是太后党,有些是端王党。但她从未费心调查过他们的背景,也不记得他们的名字是否出现在了原作中。

说到底,她之前根本没有关心过那“原装暴君”杀了谁,只当是书中既定的名单。暴君嘛,肯定是要黑白不分错杀忠良的。

或许连夏侯澹自己都不清楚,在她来之前,他杀对了多少人,又杀错了多少人。

或许他也并不想面对确切的数字。

庾晚音蓦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夏侯澹与她对台词时,十分浮夸地说过:“我不过是个被蒙住双眼、捂住双耳的疯王罢了,是忠是奸,还不是一本奏折说了算?”

当时她只当他演得入戏,才能演出满目的自嘲与苍凉。

那老汉还在与老妪争论不休:“你可记得胥阁老……”

是了,胥阁老。

庾晚音想起胥尧死后,夏侯澹问她:“原文里的胥尧是什么结局?”

“好像一直跟着端王混,当了个文臣吧。”

夏侯澹当时沉默片刻,笑了笑:“所以,我们害死了他。”

那之后,他就不再询问角色们原本的结局了。他毫不迟疑地推进计划,生杀予夺,面无表情。他说:“你以后如果必须除掉什么人,告诉我,让我去处理。”

他又说:“等我下了地狱再还他们的债。”

——他矢口否认纸片人有灵魂,却相信一个纸片世界里有地狱。

此时此刻,她倒宁愿他不相信。

老妪道:“……反正皇帝若是换了,咱家过不了现在这日子,你信不信?哎,这小伙子怎么了?”

暗卫侧身挡住庾晚音,硬着头皮道:“许是有些担心都城里的亲人。”

大娘念了句佛,起身又给她盛了碗汤。

吃完了面,暗卫帮着收拾碗筷。庾晚音不愿让人看出自己身份特殊,也跟着站起身来,脚下却是一软,撑着桌子才稳住身形。

那老妪抬手摸她的额头。“哎呀,烧这么厉害,得找个郎中看看啊。”

庾晚音连忙拦住她,只说是赶路累倒了,想借宿一晚。

老妪有些犹豫,那老汉却不乐意了。“不是咱不厚道,可你们这么多大小伙子,我家只有一张床,被褥更是不够啊。”

暗卫又摸出点铜钱。“大爷,只要一床被子给病人打地铺,我们剩下的可以打坐。”

老汉将老妪拉到一边。“谁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你忘了最近村里好多人家被偷吗?”

这一声并未压得很低,众人都听到了。

暗卫脸色变了变,瞥向庾晚音。

庾晚音苍白着脸笑了一下。“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叨扰了,多谢二老的面。”

她撑着一口气朝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厨房的方向忽然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异响,似乎是窗扇被风吹得晃动了一下。

老夫妻一无所觉,暗卫却神色一凛,无声地比了个手势。几人之间无须言语,同时半途急转,直奔厨房而去。

老汉道:“哎,你们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