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散个小步(纪元291年)

“说声再见吧。”幻形灵兴致勃勃地模仿着亚历克斯。语调很完美,不过声音高一个八度,也带有古怪的回音。

“再见。”亚历克斯轻轻仰起埃兹的头,疼爱地抚摸着埃兹的颈下。这种情感如此让人沉醉,以至于她甚至都没意识到埃兹做了一件多么重大的事情。“再见了,我的人民;再见了,我的朋友们。”

亚历克斯转身继续前进,沿着雪坡开始向下滑行。她的速度并不快,不至于让她的乘客从背上甩脱。

“朋友们。”埃兹用比刚才稍大的声音重复着她的话。她紧紧抱住亚历克斯的后背,让她能感觉到这个小东西的存在。

“喔!”寒风中,泪水冻结成冰。她抹去脸颊上的冰雪,转头看向她。“你说话了,埃兹!”

“埃兹!”她继续模仿着她的声音,似乎更兴奋了。

亚历克斯凝视她片刻,尽力仅靠眼神表露出她的欣慰。幻形灵很擅长察言观色,比普通小马要优秀得多,要是这只工蜂正以她对她的喜爱为食,那就更容易了。“这可真不错,埃兹,看来我们现在就有给暗光女王的好消息了。你能说点别的什么吗?除了仅仅……模仿我?”

“模仿我!”她咯咯直笑,在她背后上蹿下跳。

“好吧,想来就是这样。”智力进化到狗和鹦鹉的级别总比一周前好多了。“不知道多大程度上是本能。”这条小径通往旷野,视野之内荒无人烟。亚历克斯扣上兜帽以抵御寒风:没有帽子,这个法术可没法保护她的脸不受风雪侵袭。

“好吧,埃兹,我们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一千多里。夏天道路通畅的时候,我们都得走上六个星期,而你看现在公路被雪埋成这个样子……耗时恐怕要多上不少。走后半程的时候说不定都是春天了。”

“春天了!”

“是啊,”亚历克斯不允许自己对此感到厌烦。就算这只幻形灵貌似并不能真正理解她说的话,她也绝不会在话中流露出丝毫不满。“我们去就找找看春天在哪里吧。”

* * *

就算有魔法防寒服,她们在冬季这个时候一次也只能走这么远。埃兹的小短腿远没有亚历克斯的有力,一方面是因为她的年龄,另一方是因为她没有大地赐予她的力量。埃兹一开始走不动,亚历克斯就把她背在背上继续前行,但她自己的力量最终也耗尽了。她并没有拼尽全力,毕竟她前面还有几个月的路要走,没必要为了多走了几英里而让自己痛苦不堪。更何况,要是她真赶时间,那她根本就不会选择徒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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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附近没什么好看的。在距离亚历山大这么近的地方,所有土地都被开垦了,但在冬季,这些田地和一望无际、毫无特点的荒野一样被积雪覆盖,根本无从分辨,只有一条由车队和拖拉机压出的小径还依稀可辨。是休息的时候了,于是亚历克斯偏离道路,一路小心掩盖她们留下的踪迹,最后在一片雪原中找到了一个小沟。她先在这把她疲惫不堪的乘客从身上放了下来,卸下她的鞍包,钻进雪中躲避路边的视线,然后用嘴掀开绣有塞蕾丝蒂亚标记的那一侧鞍包。

温暖和光芒立刻从里面流出。在这个包里有另一个世界,在第四个维度与她所处的这个世界垂直。孤日用嘴叼起埃兹,像攀爬悬崖峭壁一样吃力地爬了进去,钻进去之后,她先把她叼着的小累赘放到一边,这才拉上把手把鞍包合拢。埃兹像是惊讶地叫了一声,但她确实看不出她具体的情绪如何——她又不像她的那位朋友一样能感觉到其他人的情绪,不过……应该没错,她第一次看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也大吃了一惊。

这座图书馆由另一个世界的建筑师用木材建成,如维罗利亚时期的怀表般精美而优雅。它分为三层,最上层是一个环形天台,一层有一排排书架,还有一个小地下室,里面的藏书更多。蓝色的水晶镶在墙壁和吊灯上,像火炬一样将这里照得熠熠生辉。

不过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在很早以前,这个图书馆的内部就已经改造成了一个乡村小屋,一层的书和书架都已经无影无踪,当年她拆掉书架的时候很是心痛——那可都是艺术杰作啊。一进门,她们就来到了一个密闭的更衣室,室内有炉子和承接雪水的桶,一面墙上还有盘绕着的暖气管,不过她并没有立刻靠上前去取暖,而是先把埃兹和她自己的挂满雪片的外套脱下,和靴子、夹克、外裤一起挂在墙上晾干,随后推开身后的玻璃门走入一层。没有遮挡视线的书架,这里变得无比开阔,原装的艾奎斯陲亚挂毯装点着四周的墙壁,水晶在其上放射着光芒,墙上还有几面亚历克斯后安装的镜子,让这里看起来更加宽敞。“挺不错的吧?”

“不错的吧,”埃兹彻底精神了过来,重复道。她溜进铺着厚地毯的客厅,从还没启动、冰冷黑暗的电热壁炉前走过,跳上柔软的沙发,又从上面爬到了墙边一张桌子上。

亚历克斯无视了她的小小探险,径直走进了颇具历史气息的小厨房——好吧,这里的东西确实都有些历史了,不过她并没去看那些老古董,而是先走到控制台前检查读数。氢储藏罐还是满的,电力供应也正常,于是她启动了供暖系统,只要她们还在这里,供暖系统就必须时时开启。亚历克斯其实并不是很清楚其中的原理,但她怀疑这个地方没开启时时间是静止的,而这就意味着如果有人在里面,它就不能完全成为一个封闭系统,必须与外界相通。这就是入口处的玻璃门内侧有水气、还做了隔热处理的原因。

“在我们到达有马生活的区域之前,我们还是省着点用燃料为好。”她朝厨房外喊道,随后用嘴拉开食品储藏柜的门。“只要我们还在荒郊野岭,我们就别做饭,也别在供暖以外的事情上消耗燃料了,我……不知道你介不介意。等我们吃完晚饭,我就让你休息休息,顺便让你熟悉一下这里,毕竟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你都得和我一起用这个地方呢,所以……”

埃兹一句话都没说,但一听到“晚饭”这个词,她就立刻扭头向亚历克斯走来。她打开了一罐阴天牌蔬菜汤罐头,把它放在餐柜上。埃兹貌似并不是很爱吃,不过她还是吃完了,毕竟,她必须好好表现才能得到亚历克斯的喜爱。

晚饭过后,亚历克斯带着她来到地下室。这里的大部分区域都是封闭的,里面有这个小避难所必需的各种设备,但卧室和浴室都可以自由出入。卧室里有浴缸,也有淋浴喷头,不过由于水资源有限,她们并没有在这里洗澡,还好孤日早就习惯了长途旅行者身上代表性的臭味。

她带领埃兹参观完这里的所有设备,又反复强调说她的要求和在亚历山大时一样,这才把这只已经筋疲力尽的小工蜂送进卧室。这里的床也是个老古董,上面铺着一张来自HPI的海绵床垫,盖着一层小马织造的床单。卧室不大,各处堆着架子和各种储物箱,简直像潜水艇的内部一样拥挤,这个比喻与实际情况其实相差不远——这两者内部都有一个自给自足的世界。“我在这又给你添了一张吊床,看见了吧。你一会儿就睡在我旁边,就和你喜欢的一样。”

埃兹纵身跳起,但她的衬衣遮住了她的翅膀,让她除了能抖抖背后之外根本飞不起来,但她还是在原地默默地跳上跳下,最终引起了亚历克斯的注意。她一把把她从空中接住,说:“你得学会在需要帮助的时候说一声,埃兹。”随后放下这只小幻形灵,帮她脱去衬衣。一重获自由,埃兹就嗡嗡飞上吊床,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床上的被褥和枕头都是从家里拿来的,闻起来很让人安心,埃兹似乎对此很是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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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关不掉:艾奎斯陲亚的照明水晶无论何时都会发光。为此,卧室里的水晶罩着一个小金属罩,亚历克斯微微旋转金属罩,屋里的光线就骤然消失,只剩下了从外面透进来的光芒。她随后爬上床,在埃兹睡熟后仍长久躺在床上没有合眼,心中胡思乱想。她接下来几个月的生活都将如此,就是不知道那两名守卫有没有听她的话,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派小马来搜寻她们。

但愿我能成功,望着头顶的吊床、望着吊床上缩成一团的埃兹,她这样想到。阴天,帮帮我。不过说不定她应该去寻求艾德的帮助,毕竟他是第一个对瑞利表露出善意的家伙?算了,他那样弃阴天而去实在是太不地道了。他又不像奥利弗一样,伴侣是个不会老去的永生者,他根本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她是真的认为她的朋友能听到她的所思所想吗?不是,但这样想想总是件好事,这样她的生活就不那么孤独了。也许以后也不会那么孤独了吧。她抚养科迪已经轻车熟路了,再来一次肯定会比当年做的要好。

很难说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仿佛片刻之间,她就从这个空空荡荡的小图书馆来到了一个壮阔的大图书馆,她读过的每一本书环绕在她的身旁。在这里,她同样并非独自一人,而是看到了一位老朋友,一位真正存于人世的朋友,假如这个家伙能算是真实存在的话。“我的所作所为真的有用吗?”她向这位女子问道。

“你在想什么呢?”她指着四周。“几千年来你都是如此,魔法对你的改变可远没有你想得那么大。”

“我不明白。”

“连你自己都听过那种故事:你的孩子逃入野外,由野狗和熊之类的动物抚养长大,最后长成一只野兽。难道他们就没有灵魂吗?”

“那是胡扯!他们当然有灵魂了!他们在走丢之前都是普普通通的小孩子啊!他们本来也能……”

“没错,他们只是在生命早期就把他们独特的灵魂丢掉了。”

“但这帮不了暗光,也帮不了埃兹。”

“是吗?”这位高挑的女子似乎对书没什么兴趣,而是伸手拿来了一束枯萎的花朵。这束勿忘我立刻在她手中再度绽放,无比绚烂。“在合适的条件下,许多过程都可以逆转。荒野造就野兽,那家庭造就什么呢?”

档案看着这束鲜花沉默数秒:“你觉得我对埃兹来说算是一个家吗?”

守护者点点头:“相比于她原先接收到的爱,绝对算。如果你能真正理解这一切,你就能立刻唤醒沉睡中的那个灵魂。”她抬头看向档案。“我的属民瑞利·欧文斯对你没说实话,她其实已经承受不住那种痛苦了,虽然如果你去问她,她肯定会嘴硬。”

“暗光不会对我说谎的。”虽然她口中这样反驳,档案却意识到这并非是她清楚知道如此,而更像是她自己的愿望。分清何为事实、何为愿望是她能力的一部分,哪怕是对她自己也一样,毕竟,任何物种都不可能长久欺骗自己。

“瑞利·欧文斯正在与她的天性激烈斗争:作为掠食者,她无法向其他人屈服,正如狼不会向对手露出咽喉。她假装无视了它的存在,为我效力,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真正克服了它,她没向你说出实情也正是因为如此:这等同于向你暴露她的弱点,就算你不是她的对手也一样。毕竟,在她们那个环境中生活三个世纪,你也会觉得你见到的每个人都像掠食者。

“但我还是没看出来她到底哪说谎了,”档案说。“也不知道这和我如何帮助幻形灵有什么关系。”

“你称为埃兹的这只工蜂并不是最愚钝的一只,看吧,最重要的事情瑞利并没有告诉你。她如此看重这次实验的原因也正是如此:几个世纪以来,她在巢穴中看到的都是无神的面孔,而她已经无法忍受由此带来的痛苦了。她已经决定就算一个孩子都不诞下,也比让她们降生,却永远无法获得自我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