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谦让了半天,最后还是徐大用坐了主位。三人坐定后,董掌柜举杯道:“今日伯元先生赏光,徐老兄也大老远来了,难得一聚,有什么话想问的,伯元先生切莫顾虑。我先敬二位一杯,预祝好事功成!”
三人各自敬了一杯酒,话也多了起来。阮元这才对董掌柜道:“楼下唱的曲子实在新鲜,我竟是从未听过。”
董掌柜微笑解释道:“这叫子弟书,眼下在京城内的旗人子弟中最是流行。头些天《桃花扇》不让演了,另外有好几出戏也停了。我估计掌柜的为求稳妥,这才另找了人。他刚才唱的是水浒里的《盗甲》,您看见他手上那鼓没有?七个边上各镶嵌三枚铜片,意指七个旗色,分别代表满、蒙、汉,他手握的带着长穗的那端就是他所在的旗。”
阮元听了微微点头,回想台上那人手中的八角鼓模样确实如此。
徐大用道:“老董,你说那唱曲的是个旗人?怎么旗人都混到这份上了?这可是北京城,天子脚下啊!”
董掌柜笑道:“你可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徐大用摇头道:“呵呵,我是真不知道,你倒是拿我打趣。”
“要不是,”董掌柜说罢抬手指了指北边,接着道:“如今朝廷用兵,又让先前出旗的汉军回归八旗,钱粮开支暴涨。听说内务府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粮,只能发半数。如今旗人的生计也不好过,这才偷偷卖艺挣个仨瓜俩枣的,这事伯元兄应该清楚吧?”
阮元摇摇头道:“我天天忙着修书,内务府的事并不清楚。唉,想不到已经是如此局面!”
三人又云山雾罩的聊了一会,徐大用见时候差不多了,于是道:“伯元先生见谅,信看完了还请您还给我。赵王特意叮嘱,万事小心,以免给您惹祸。”
阮元微微点头,徐大用这才从怀里把信取出递了过去。等他打开一看,第一反应就是赵王殿这把字可真够烂的,也就是个童生的水平。可他不知道的是,赵新能写出这把字实属不易,他都断断续续的练了两年了。
赵新在信里上来就点明满清已经没几年可过了。他说别看乾隆调集十几万大军北上外蒙,又让阿桂统兵,对北海军而言,那就是盘儿菜,不出两个月就见分晓。
接着他又解释了自己不出兵切断漕运,或者从大沽口进兵的理由,一句话概括就是为了民生安定,避免各地因恐慌导致人祸,最后倒霉的还是老百姓。
赵新告诉阮元要早做打算,虽说士大夫有以“全节不贰为荣,以失节损誉为耻”的说法,但那也得分对谁。一个动不动就因言获罪,甚至连读书人骨头都给打断了的鞑虏政权是不值得效忠的,所谓人君之于天下,不能以独治也。你阮伯元在翰林院任职,所谓的“满汉一家”究竟是怎么回事,应该比我更清楚。
乾隆一边耗费天下钱粮跟北海镇打仗,一边又耗费无数白银修圆明园,这些都是百姓的血汗,其目的无非是为了让他一家一姓过的舒服,那些因灾荒流离失所、卖儿卖女乃至被逼上绝路的老百姓怎么办?如今吏治腐败,根源就在乾隆身上。
最后他引用顾炎武的话做结尾:“昔者顾亭林有云,今日者,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此吾辈之任也!”
赵新为什么要拉拢阮元?这事还得从两年前大沽口那场谈判说起。
虽说阮元当时因为突然撞见死党江藩被吓了个魂不附体,可他全程参与了谈判。从那时起,他就看清了朝廷根本不是北海镇的对手,满人早晚都会被赶下皇帝宝座。如此一来,身为顾炎武一脉学问传承者之一的阮元,便不自觉的冒出了“华夷之辩”的念头。
当初明清鼎革之际,从崇祯、弘光到隆武、永历这些亡国之君虽然个顶个的糊涂懦弱混蛋,可对于汉人士大夫--尤其是江南士大夫来说,汉人皇帝掌天下之权乃是天经地义的事。皇帝不行那就换,大不了“易姓改号”;可满清来了那叫“率兽食人”,是亡天下。
虽然乾隆统治的这些年已经把自己推上了“治道合一”的制高点,以“儒者师”的形象再佐以文字狱,控制思想,让读书人丧失了“道统”的阐释权,可从明亡至今不过才一百五十年。当北海镇的战舰堵在大沽口逼着乾隆谈判的时候,当赵新和王远方两个人搅的扬州城天翻地覆的时候,尤其是当他们发现以汪中为代表的的“新扬州八怪”在为北海镇效力的时候,汉人士大夫心中那“心不甘情不愿”的火苗开始死灰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