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的的确确是一张人皮。
她自幼长在晋翠山中,跟随师姐妹生活,几乎少同江湖人士结交,少见易容之流。
上午傅惊尘提起时,她还只当对方又在说笑。
经此对话,她要重新审视傅惊尘话语的真实性了。
雪越下越大,枣红马体力有限,渐渐不支,开始摇头喘气。
遥遥看前方有一客栈,挑着两盏红灯笼,荒山野岭之间,白雪重重,衬着那两点红颇有些森然鬼气。
花又青是不怕的。
清水派中,只有三师姐一人怕鬼。
不过,自从她亲眼目睹花又青七岁时刨了定清师父的坟墓、拿他老人家的白骨搭房子后,就再也不怕了。
眼见雪路难行,傅惊尘停在客栈前,将马缰绳交给伙计,嘱托对方多给马喂些饲料。
花又青掐算着时辰,觉察剩余不多后,只觉头昏脑胀。思前想后,她松了约束傅惊尘气息的禁咒,无奈地选择吸引各路追兵。
同时果断下定决心。
假使傅惊尘当真去不了玄鸮门,就先杀掉他,再自杀重开。
客栈中已经住了不少人,花又青刚跨入门槛,就听见一阵喧闹,她斗篷大,垂下来挡住大半边脸。
饶是如此,二人进门时,吵嚷仍有片刻凝滞。
老板娘一身红衣,握一柄绣有貂蝉的团扇,扇子压在胸口,她倾身,仔细瞧了瞧花又青的脸,大冷的天,她犹轻摇那团扇,笑盈盈地招呼他们上二楼。
花又青不喜欢那些男人的视线,飞快扫视,确认其中有着四个傲龙派弟子。
傲龙派只收男徒,最为好认,一脸的桀骜不狂,身着褐黄衣,一瞧见漂亮的女子,嘴上议论着这女定不是良家全靠男人修炼,眼睛却死死滴黏在女人胸腰上。
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人心恶意更多。
刚转过楼梯,迎面撞见一披头散发的女子,抱着裹孩子的小被,声音温柔,哼着小调,像给孩子喂奶:“乖儿子,乖孩子,喝饱饱,睡觉觉……”
近看,襁褓中哪里是什么婴儿,只是个布缝的娃娃。
花又青一停。
老板娘怒目而视,以团扇赶那抱孩子的女人,皱眉呵斥:“下去下去,谁让你上二楼的?”
转过身,又笑着向二人赔罪:“呦,真是对不住,让二位看见这个疯婆子……外面冷,我也看不下去她被冻死不是?您二位多担待……”
傅惊尘没说话。
进了房间,关上门,不多时,又有人敲门,说是送热水,花又青去开门,一看那人面容,震惊不已,一句“四师兄”险些出口。
端水来的人,面容端正,天然一股笑模样,瞧谁都是笑盈盈的。
俨然四师兄展林的少年模样。
水月镜织造的幻境只能容一人进入,且现实中的四师兄应当还在京城。
花又青脑子活泛,立刻意识到,这是幻境中的展林。
傅惊尘在身后,她不能露出破绽,如芒在背。
印象中,展林似乎在朱雀一带捉过妖,是一笔大生意,报酬丰厚。
只是不知怎么,展林在这次任务中不慎同时得罪了海棠宗及傲龙派的人,不仅被傲龙派的人打断双腿,还被海棠宗下了极为强劲的焚身咒。
为了不误伤师妹,展林独自在后山温泉中浸泡整整一个月,才终于解了焚身咒,幸运的是激发他画避火图的灵感,图册被人一抢而空,成功给师弟师妹们置办了过年新衣。
完成任务后才能拿到报酬,清水派穷,很多师兄姐出任务时还要做些小兼职,来换取食宿。
展林此时大约也是如此,在客栈做些事情,亦能免费住宿。
无论如何,现在看到胳膊腿儿都完好的四师兄,花又青还是欣慰的。
她不敢展露太多,生怕被傅惊尘瞧出异样,低头避让,谢谢也不敢说。
倒是展林愣住了,直勾勾地盯着花又青的脸。
傅惊尘问:“有事?”
花又青僵住。
“没,没,没,”展林意识到唐突,他快言快语,立刻解释,“只是看着令妹,想起了我的小六师妹。”
请住嘴啊四师兄!你没有看到傅魔头的表情吗!
花又青很想用盆中热水给他来个醍醐灌顶。
傅惊尘扬眉:“哦?”
“不过,”展林又看了看花又青,笑,“我小六师妹年纪更小些,今年才五岁。我方才想,小六师妹长大了,定然和这位小姐一般冰雪可爱。”
他犹豫着,又问傅惊尘:“不知小姐身上这斗篷在何处买的……我小六师妹一直想要件这样灰鼠皮的衣服——”
花又青沉默不言。
身上这斗篷不是买的,是幼时某年展林送她的新年礼物,可惜她个子长得快,没几年就穿不下了,白白辜负师兄的一番好意。
思及此,花又青解下斗篷,递给展林:“既然你喜欢,就带回去给你小师妹吧。”
展林一愣,连连推脱,花又青坚持,傅惊尘也出声,要他收着。
几番推拉,他赧颜:“我怎能白白受此大礼……”
他摸遍全身,最终将身上一木盒郑重送给傅惊尘,说是现今身上唯一值钱物件。
傅惊尘只看一眼,便丢在一旁。
记忆中师兄们一直很穷,花又青好奇:“是什么?”
傅惊尘说:“避,火图。”
花又青啪一下丢开。
不愧是四师兄。
展林离开不久,房间中就听楼下有女子口申口今声。
花又青起初以为是海棠宗的女子在采补修炼,渐渐听哭声哑了,伴着摔打,才隐隐觉不妙。
见傅惊尘开门,她也疾步跟下去。
傲龙派的几个弟子,正心满意足地穿衣,其中一人年纪大了,露出肮脏的、流着汗的肥油肚子。修炼之人要修身养性,不必忌荤腥,但忌身体如此发福。
他脚下踩着肮脏的襁褓,正心满意足地系着裤子,那个疯癫的女人衣衫不整,跪在地上,正哀哀地哭求他把孩子还给自己。
孩子?
傲龙派弟子哈哈一笑,把那个破布娃娃撕成两半。
花又青是正道人士。
她见不得欺凌弱小的事,脑袋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先冲出去——
傅惊尘拉住她的手臂,皱眉:“做什么?”
花又青沉默了。
是的。
这只是幻境,她提醒自己,只是幻境,并非现实。
她现在是要救大师姐,当务之急是逼傅惊尘进玄武山。
几个傲龙派弟子大约是吃饱喝足了,百无聊赖地上楼休息,那个肥胖的男子刻意多看花又青几眼,走过了,那黏腻的笑声尚在,一下一下传入鼓膜。
花又青最终还是不忍,她悄然走到那经暴力的可怜女子前,手指点眉心,默默为她施加止痛愈合的清净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