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事,家事,在帝王家都是天下之重事。
眼眸森森,静可听针。
想来已是过了三更,但宫里的更夫知情识趣,走过养心殿的时候悄无声息。
六王望了眼漆黑如墨的夜空,暗自揉了下腰,若不是腰疼难捱,恐怕自己在这万物纹丝不动的静夜中也失了感知,忘了分寸。这件事,他不是不知道,皇家的人总有保命的办法,宫里平淡无奇的小公公小宫女说不上就是谁的眼线,十来年前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六王也曾枯坐了一夜,好在当时年轻,不似如今老胳膊老腿,如坐针毡。
周霜这档子事,他心里灵境一般。
大概是替周霜高兴,生在巨富之家总比当不知死活的皇子强,想着想着竟将自己的心酸往事套了进去,生出几分窥镜自照的感慨来,也就暗自将此事隐瞒下来,不过这个侄子倒是刻意碰见过好几次。大多在春暖花开的时节,知道金长天与周霜交好,听闻金长天铺排着踏青赏花,便设法巧遇着,不过身份所碍,也不能亲近,远远望见,端的是行步类鹤,目中无人。
后来,听说画画得不错,着人去喊了金长天过来,一掷千金买了几幅周霜的画,一是爱他的才气,二是想着法的抬高了他的名声,想着天子家要脸面,总不能认这么个风头正劲的人当皇子。
皇家有隋珠,遗落于民间,这传出去,不知道被编排成什么样。
六王磕了下茶盏,清脆的响声震得屋中人微微一动。没想到啊,终归是逃不脱各人的宿命,阴沉谨慎了一辈子的皇兄,竟然能下认亲这么唐突的决定,还连累自己跟着浑水走一遭。
许是六王这一响动,惊醒了心事重重的惠帝,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问道:“还没来吗?”
李皇后稳坐于上,凤目轻瞥,心里恨极,但娇嗔笑道:“必是那该死的奴才耽搁了,这等事在寻常人那里简直如梦中奇遇,着急还来不及,怎么能耽搁。”
六王忽然想起周霜那张臭脸,心想皇后娘娘还真是看错了人,保不齐正是这主儿耍着脾气不愿来。
陈贵妃啜茶浅笑,“是啊,我那侄儿当了数十年的布衣,乍听闻这等大事,自然惊慌失措。”说着话儿,陈贵妃放下茶盏,仰起脸来带了几分哀怨,愈发显得我见犹怜,凄凄道:“皇上,这一时一刻对臣妾……”话未说尽,但令人无限遐想。
惠帝目含深情地望了一眼陈贵妃,当即对这一更分外耐心起来。
李皇后不动声色地银牙半咬,仿佛是嚼了一根矬子,满嘴的血腥味。
陈贵妃是二十一年前入的宫,入宫前不是没有过这般风光的人,玉臂软枕,温柔缱眷,但日子长也就腻了,新人成了旧人,挟愁带恨地在深墙之内从青丝熬到白头,久了自己也就倦怠了,忘记了花枝招展的当年,安于本分地困在一隅。
可陈贵妃偏不,不知哪里来的新花样,今日里温情似水,明日里娇俏活泼,再隔一日又灵巧聪慧,偶有几日还悲春伤秋,就连宫外传来的新曲也一听就会,宴上操琴弄曲,虽然失了身份,但却令惠帝五迷三道。
乍一次是心计,天长地久了便是本事。待自己有所察觉,惠帝已死心塌地地盘桓在长春宫中不出来了。
长春长春,得春久长,风光无限。
李皇后隐忍自持地端于凤座,心中虽悲怆激昂,但对陈贵妃的挑衅淡然一笑,陈贵妃这一招不可谓不狠毒,先要了她孩儿的性命,再弄出一个“皇子”来,一寸寸地踏破了她脆薄的梦。
好!好!横竖她再无忌讳,倒要看看这位流落民间的“皇子”是个什么样子!
陈传笺跟着周霜的车轿快步入了宫,一路留着心眼认路,认着认着就迷了,这皇宫实在太大了,又是夜重时分,熙熙攘攘倒是飘着众多的鬼影,挡了月光,令各门各院的牌匾一片漆黑。